箭羽留在云影殿内,宋观玄随手搁在床头。
他当晚就做了几个万箭穿心的噩梦,惊得单衣湿透。
梦中辗转挣扎,偏偏就是醒不过来。
倏然睁眼时,又是严回春的脸在面前。
严回春脸上的褶子看起来变深了不少,干燥粗糙的指尖按在他脉门上,口中念念有词:“不好不好不好。”
宋观玄微微转头:“严太医,早呀。”
严回春手一抖,目光挪到宋观玄面上,望闻问切先搁在一边:“刚过午时。”
宋观玄抿了抿唇,大致清楚自己睡梦不醒,又吓得宫人去请严回春的经过:“昨天睡得晚了些。”
严回春摇头,他医术不高,素质极强。耐心哄小孩道:“这病在养,你可能听不明白。早睡晚起无妨,饭也要好好吃才行啊,小宋大人。”
宋观玄起身点头如捣蒜:“是,观玄知道,多谢严大人关心。”
严回春这次没信,收了东西和几个常来云影殿的宫人吩咐一番才离去。
大雪下个没完没了,窗户上蒙着一层银光。
暖炉红旺,毕毕剥剥伴着屋外的风声。
宋观玄懒得动弹,任由摆弄地让宫人帮忙洗漱擦手。
倚在床头又见了高重璟送来的匣子,伸手点了点架格顶层的空缺:“殿下送的东西太过贵重,帮忙收起来吧。”
“诶。”
这声音耳熟,抬头一看正是元福。
宋观玄缩在榻上,药碗果然递到面前。
严回春是会找人的,将元福找过来盯着了。
宋观玄捧着药碗,仰头喝个干净。
元福虽然不曾死心塌地对着高重璟,倒是也清楚宫中苛待高重璟几分其实无妨,宋观玄这头却不好交差。
宋观玄看着静立在墙角的元福,这人不打算走,高重璟也不用伴着了?
“五殿下在训练场,要下午才能过来。今日那边月试,应当会来得早些。”元福先人一步,将宋观玄所思道了出来。
这话提醒了宋观玄,崇贤馆的考试在即,这事耽搁不得。
元福取了崇贤馆的书放在榻上,经史律令,算学仪典。
顾衍给的书册很新,没被人翻动过。宋观玄拿起一本,书脊的线封还是完整的。这本经书改过三版,二十年后修了五篇文章。收录了庆和年间阁老的诗文,改了生辰卒月。如今却是崭新模样,宋观玄在封面上点了点,行间墨字好像朝他指尖拥来。
申时三刻,高重璟从训练场考试回来,宋观玄还在看书。
余晖洒在内间,银纹火炉上都跃动着金鳞。
高重璟满头热汗,透过幔帐应约看见宋观玄拿着书的手埋在余晖里。
太和殿的暖阁比这里堂皇数倍,却没见过宋观玄这样的生机。不觉生出一种错觉,这事崭新的宋观玄。
高重璟戳在雀梅飞罩下,听见宋观玄叫他:“高重璟?”
角落里打盹的元福立刻醒了精神,温水绞了帕子给高重璟擦汗。没一会两个宫女捧着热水进来给高重璟洗手,又带到隔间换下训练场上灰尘扑扑的衣衫。
忙碌间,高重璟腾不出时间来看宋观玄什么表情。
宫人来去影影憧憧,片刻后圆桌上布了饭菜,只放了高重璟一人的碗筷。
元福将他衣襟理好:“严太医不让小宋大人走动,今日饮食也是吩咐过了的,就不陪殿下吃饭了。”
高重璟还没说话,捧着粥碗和药碗的宫女从他身边经过,朝着里间送去。
这地方不大,隐约也能看见里间的动静。
宋观玄乖巧听话模样,眼里却闪过一丝无奈。捧着粥碗小口吸溜:“我今天瞧了瞧考试的书。”
高重璟坐在外间埋头苦吃,腾出功夫和他扯家常:“其实我想,他的测卷同我们不一样。”
宋观玄盯着碗上的热气,自然知道这个他是谁:“我觉得是因为燕时保。”
高重璟夹了一筷子香酥鸡:“即便燕时保能考第一又如何?”
细细的鸡丝喷香酥脆,宋观玄不能尝尝真是可惜
宋观玄还望着粥碗发愁,不知道外头什么山珍海味吃得高重璟兴致高涨:“什么目的……就那天来看,许是和你,和你我脱不了关系。”
高重璟喝了口汤,搁下筷子,朝着里间歪了歪身子:“不如我明□□顾衍告发。”
这话听得宋观玄一惊,搁下粥碗撑着床沿朝外间望去:“如你所说,他要测卷也无用,你怎么告发?”
话音未落,高重璟已经走到里间来。
他站在离床榻还有几步的地方,暮光和烛火分界的位置。眉目藏在光影里:“是不是怕这事牵扯到你?”
宋观玄靠了回去,微微摇头:“告发不是小事,告发者未必会没罪的。”
高重璟捉摸不透了,宋观玄一会要替他遮掩,一会又要担心他一同定罪。
思索间,耽搁了答话。
宋观玄又道:“顾少师考我的卷子,总不会再拿来考你们。我给高歧奉写的单子,其实除了说文三章之外,其他地方都点成了要点。燕时保就算是天大本事,想来也是不够看的。”
榻上散落的书册摊着的,反盖着的,一本夹着一本的形态各异,宋观玄下了不少功夫。
高重璟看着皱起眉头来:“是不够看的。”
宋观玄心说,这不是有我排布着吗,还能让你这辈子也把那惨不忍睹的卷子,千山万水送到玉虚观去不成?
宋观玄清了清嗓子:“吃过饭了吗,吃过了我来同你看书吧。”
高重璟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这书原来是叫他看的。
“说来……”高重璟即刻扯开话题,在怀里摸索一阵,拿出一只乌木的扁平盒子:“给你看看这个!”
宋观玄缓缓伸手拿了过来,掂了掂重量。
盖子滑开,漆黑的箭杆泛着寒光,滑到尽头,金羽熠熠。
这支是高乾赏赐,更加精良,隐约可见杀伐之气。
宋观玄呼吸一滞,额心发痛。
捧着盒子目光在箭羽和高重璟之间流转,叹息道:“你别再送我箭羽了。”
高重璟没打算再送,无端被架在这里,眼神紧紧盯着那只盒子:“为什么,多好看啊。”
“我……”宋观玄将盒子放回高重璟手里,看着他放松下来的表情,闷闷笑道:“我和它八字不和。”
高重璟将盒子宝贝似的收回去,不和就不和,我也没打算给你。
高重璟收拾衣襟的空当,宋观玄已经熟练地支使着元福去将炭炉朝着床边靠拢。随手找了件厚实的绒毯,就要下床去。
元福帮宋观玄掖好被角,低声道:“就在这看吧,小宋大人别再着凉。”
高重璟去外间漱口喝茶,回来时碗筷已经撤去。
他撑着床沿,盘腿往榻上一坐。
宋观玄瞥了他一眼,无甚意见,裹着绒毯挪向高重璟。毯子底下伸出手来,将书册放到高重璟手中。
崭新的书本被捂得温热,高重璟捏着书脊,宋观玄近在咫尺。他将书册摊开,见上头折了几处角,疑惑地瞧了眼宋观玄,仅一息就缩回目光。
宋观玄手上书页哗哗翻动,解释道:“我觉得重要的部分帮你折起来了。”
高重璟迟疑:“这岂不是……”
“同给他的那些不一样。”宋观玄垂眸:“其实顾少师考我的,定然不会拿来再用。”
此话不无道理,高重璟信了宋观玄反推考卷的道理。
这书背也是背过,道理也通。只是时隔多年再捡起,实在费时间。高重璟难却宋观玄盛情,只好一页页重新背过去。
心道这努力也没什么大用,今时今日,他也没什么争着去玉虚观的想法。
若说还有什么用,只是争个课业上佳的好名声。
高重璟眸子明暗难辨,读了一阵,背了一阵。肩头微微吃力,偏头看去,宋观玄折得犯困,那团绒毯抵着他肩头轻轻借力。
宋观玄又不知玉虚观祈福人选是这么来的,他图些什么就这样操心。
就为了课业上佳?还是为了伴读的职位?总不能真的为了留园前面那两棵海棠吧。
高重璟想起留园前的海棠,满地粉白的盛春。
那还真是……身上有点文人风骨啊。
宋观玄之于名声权位的想法他不大熟知,只是背了确实也没太多坏处,背就背了。
是夜。
高重璟试探地推了推偷偷拿他当靠垫的宋观玄,这人沉沉睡去毫无反应。
高重璟欣喜地将他手上的书抽出来,朝元福招手:“嘘。”
元福点点头,将宋观玄放平躺好,落下轻纱熄灭灯火。
两人轻手轻脚做贼似的,缓缓关上了房门。
高重璟望着高悬的月色:“终于能睡觉了。”
重华殿也灭了灯火。
宋观玄折过的书页却还在高重璟脑子里打转。
高重璟猛地从床上坐起:“元福,元福?”
几声呼唤落在安静的重华殿中,元福慌忙掌灯前来。
一丝幽光透过床帐,高重璟眸光熠熠。
元福躬身:“殿下,什么事?”
高重璟掀开床帐,仰头看着灯火,眼里满是疑惑:“这箭羽……也有八字?”
元福缓缓将他手里的轻纱接过来:“奴才不通祀学,明日考完您再去问小宋大人吧。”
高重璟一想有理,听话地躺下来。
元福放下纱帐,吹灭灯台,小宋大人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