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观玄攀着桌子站起来,抬起仍在发抖的手拍了拍高重璟的肩头:“你别怕。”
他微微发颤地站在高重璟面前,不知道谁在安慰谁。
高重璟想起高承安送的瓷偶,白白净净的,对着光一照剔透温润。宋观玄带着病容,唇色也是淡淡。灯火之下,像极了那透光的薄瓷。
无奈的是,宋观玄怕成这样,恐怕真的还没有和高歧奉一道谋事。
咕噜咕噜。
高重璟话没接上,肚子先叫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往后撤了撤,将刚才那气氛抛在身后:“不怕,先吃饭吧。”
高重璟从训练场回来饿得前胸贴后背,去膳房本来是为了找点吃的垫垫。被高歧奉这么一折腾,完全忘了吃饭的事。
宋观玄搭在他肩头的手落了回去,没有应声。
此时外头已经全黑,想来宋观玄也没吃过饭。
说不好宋观玄一天都没吃过饭,高重璟又补了句:“你也没吃饭吧,我们在这一起吃好了。”
宋观玄依旧没动,脸上凝固着复杂的表情。怔怔半晌突然说了句:“高重璟,我冷。”
他不知怎地,他听了高承安的事情,脑中忽然清晰地浮现起在水中挣扎的沉浮。刺骨的水灌入口鼻,猛烈地灼烧着胸肺。
很快,濒死的寒冷就爬进骨血。
宋观玄脚下一软,猝然跌坐下去。
他意识清醒得很,听得见高重璟在连连叫他名字。宋观玄徒劳无功地动了动唇,发不出丝毫声响。
转瞬那双有些慌乱的眼睛跑了出去,屋中陆续有人进出,没一会又严回春满是褶皱的苦脸骤然放大在眼前。
细长的银针刺入腕口,酥麻的痛感缓缓将他拉回现实。
宋观玄长睫动了动,哑着嗓子挤出几个字:“严,严太医……”
严回春长舒一口气,将宋观玄捞起来挪到床榻上:“小宋大人,你这是听了什么消息吓成这样?”
宋观玄喉头滚动,花了些时间找到自己声音:“想起……观鱼池,好像又在水中……”
严回春默默转头,视线落在高重璟头上:“五殿下,小宋大人没有痊愈,这些吓人的话下次不要说给他听了。”
高重璟两手缩进袖笼里,宋观玄失控的时候他从元福那知道了宫人和暖炉的事情。宋观玄到底是怕高歧奉,还是怕观鱼池。高重璟转念一想,自己说的往事好像把这两样完整地揉在一起。
高承安送过他一只瓷偶,却送过高歧奉十几只。他曾经很是羡慕高承安与高歧奉形影不离,直到他听见高歧奉得意的醉话。高承安并非喂鱼时失足落水,而是去捡高歧奉亲手做的小玩意时被推了下去。
高歧奉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全是得意,说他一脚踩在高承安头上,手中抛洒着鱼食,高承安的脸就像水里抢食的鱼一样。
这话高重璟听到的时候已经十来岁,仍旧吓得当天没敢看脸盆里的水。现在说给宋观玄,像是早了些。
宋观玄的眸光从高重璟低垂的肩头挪开,柔缓道:“听了什么话……那大概时听了崇贤馆要考试的缘故吧。”
严回春握着银针的手一抖,将床头那本小兔子拔萝卜塞进宋观玄怀里:“小宋大人,一次考试好坏没有那么重要,身子要紧啊。”
宋观玄握着书本的手蜷了蜷,乖巧道:“嗯,知道了。”
高重璟瞪着双眼仰头目送严回春离开,宋观玄?害怕考试好坏?这话才是真吓人啊,严太医。
这是宋观玄,一着棋能先想十步,一件事能铺垫十几年。
怎么说起这样一点即破的谎了?
就为了给我开脱?
高重璟转了转脑袋,宋观玄歪倒在床榻上,缓缓将自己蜷了起来。
高重璟迟疑了两步,抖落开摞在床尾的被褥:“还觉得冷?”
宋观玄想着旁的事情,轻轻应了声:“嗯。”
话音刚落,缎被覆了上来。
“吓到你了?”
“嗯。”
“等我。”
高重璟灵光一闪,飞快地跑了出去。
宋观玄倒不至于被这点故事唬住,高重璟的话不如他翻涌的记忆骇人。高歧奉将人溺毙在池子里,算是最轻微的手段了。
在此之前,高承安怕是还和高歧奉做了三五年的至交好友。
宋观玄怔怔,他只是觉得若要怕死,也该怕穿心的箭矢。不曾想落水的记忆这样深刻,差点让他分不清眼前虚实。
不过算下来落水了两次,中箭才一回,的确是落水赢了。
他缓了过来,将窒人的寒冷抛在脑后。支着身子坐起朝门口张望,高重璟又去哪了?
没过一会,高重璟风风火火地回到床前。他眉梢落着雪片,手里捧着一只描着金边的漆黑匣子:“你怎么又坐起来了,再躺会吧,不冷了?”
带着寒夜风雪的匣子送到宋观玄面前,递了递示意他接下。
宋观玄从被子里伸手,微凉顺着匣子攀到掌心:“我没事,已经好了。这还没吃饭呢,不用再躺了。”
他将匣子收到面前,轻轻启开严丝合缝的盖子。
玳瑁匣子,柔黄锦缎。
内里静静躺着一支箭尾。
尾羽分明,漆成金色。衔接的小节箭杆漆黑,泛着沉寂的光华。
若非制式有些许出入,这与城楼下将他一击毙命的箭矢,一模一样。
宋观玄垂头捧着箭尾,细碎的发丝落在匣子里。
谁说他不记得那穿心的箭矢,当下胸口便隐隐作痛起来。
高重璟期待地看着箭羽:“这是今天在训练场得的,射箭课上我连中三箭,奖了我这只破敌箭羽。”
连中……三箭。
宋观玄揉了揉心口,连连赞道:“那真是得来不易,这箭羽一看就是……能百发百中的好箭羽……”
高重璟伸手拂了拂箭尾:“少傅说箭羽有风,势如破竹。拿着这个,就能不怕困难险阻。”
宋观玄勉强扯了扯嘴角,似乎带出了一丝笑意:“真是谢谢你啊……势如破竹。”
高重璟看着宋观玄的脸一点点白了下去,瞬间将手收了回去:“我不拿走,这个送你了。”
送我……宋观玄抽了口凉气,像是能送走我的样子。
他缓缓合上盖子,目光流转到高重璟面上:“这,这么宝贵,你不想留着纪念吗?”
高重璟直勾勾的盯着他手中的匣子,胸中似有意气风发:“我擅长射箭,以后定然多的是。”
宋观玄手抖了抖,意气风发甚好,晚几年再对我风发更好。
他将匣子放在枕边:“多谢。”
高重璟见他收了箭尾,心中松了口气。外间元福布好饭菜:“不用惦念。走吧,吃饭去吧。”
桌上饭菜格外清淡,白瓷的海碗里盛着百合淮山鲈鱼汤。
宋观玄落座,瞧出来是严回春的药膳。他惊惧未平胃脘间如人抓捏,瞧着严回春的药膳就更加不想提筷子。
高重璟饿得狠了,正在他旁边风卷残云。
趁他不备,宋观玄弄乱碗筷,只当自己已经吃过。
元福眼尖,转身就备了更加清汤寡水的米粥。
高重璟看着这施粥都要掉脑袋的汤水,帮忙放在宋观玄面前:“你在玉虚观喜欢吃什么?”
宋观玄捏着小勺,舀起热粥抿了一口:“天地精华,日月灵气。”
高重璟托着脑袋听他胡言乱语,缓缓笑开:“那真是很难买到。”
宋观玄眯起眼睛:“不难。”
他不习惯有人操心吃饭这事,说这话只是故意。可是高重璟脸上分明认真在想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又该去哪里弄。宋观玄的玩笑有些开不下去,世上又没有真的不吃五谷杂粮的仙人。
他放下饭碗,伸手在高重璟认真思索的目光前晃了晃:“晨昏吐纳,打坐念经而已。琳琅振响于山岳之间,海河清肃,精神食粮罢了。”
“什么,什么倾诉?”
高重璟云山雾罩,抬眼看了宋观玄一瞬。
“殿下,不早了,回去休息吧。”宋观玄没再端起碗勺,准备赶人。
“倒也,倒也可以同我倾诉。”
宋观玄听了这话,仿佛脑中被抽成空白。转念想到那话太过复杂,高重璟这个年岁应该是听不懂。
敷衍道:“好好好,若是害怕,定然同你倾诉。”
云影殿内亮着暖光,听着风声擦过窗棂,越发觉得屋内暖融融的。
高重璟晃神一瞬,没听清宋观玄和他说什么。抬眼往宋观玄那边看,对方脸上也是一片空白恍惚。
所以刚才说了些什么?
“风雪大了,晚饭吃完还不回去吗?”
高重璟听见宋观玄赶人,下意识起身朝门口走去。没走出两步,身后响起宋观玄急切的声音。
“等等,等等等等。”
宋观玄猛地想起什么似的,跳下椅子朝屋内跑去。
高重璟狐疑地望着宋观玄的背影,莫名其妙地停住脚步。
转眼,宋观玄捧着那只匣子跑了出来:“我不怕的,箭羽珍贵,你还是带回去吧。”
“为何?”高重璟两手背到身后。
宋观玄托着匣子,递了又递:“观玄天运之人,命定东凌气运。这点事情,哪里吓得倒我呢。”
高重璟背着手站了一会:“小宋大人,东凌天空高远,幅员辽阔,你像是不知。”
说罢,他没拿匣子,转身就走了。
宋观玄捧着箭羽呆呆,什么意思,高重璟骂他不知天高地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