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寒阅拍了拍岑淮酬肩头道:“你先去包扎。”
岑淮酬与司抒臆素不相识,本已被这一刺激出了血性,可现下卫寒阅显然想支走他,岑淮酬如何放心让卫寒阅与这动辄喊打喊杀的疯子待在一处,奈何卫公子只是哂笑道:“你赖着不走,难不成是要我出去?”
岑淮酬仍是踌躇,可卫寒阅作势要披衣,他便立马松了匕首弹起身来,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殿去。
合上桃花心木的房门,岑淮酬也不肯去包扎,垂着两只滴滴答答淌血的手候在门外,以便有异动时随时破门而入。
阿凫本就胆小,岑淮酬面上又有犯过事的刺字,便愈发唯恐避之不及,可这血哗哗地也不像话,只得硬着头皮道:“岑郎君,您先止血罢,司家世子……虽不灵光,却是宁可捅死自己,也不会朝我们公子挥刀的,您且宽心。”
岑淮酬垂眸瞧了眼地上汇聚出的一小滩血迹,道:“劳烦小哥取酒、银针、桑白皮线、金疮药与麻布来,我在此治伤即可。”
他虽未提旁的,可阿凫回来时还是多煎了一小碗麻沸散附上,不料岑淮酬看都不看,拔了木塞便将烈酒往伤口上淋,而后便是穿针引线、缝合包扎一气呵成。
阿凫在一旁瞧得龇牙咧嘴,暗道岑淮酬可真是铁打的,那口子都深得能见骨了,这人也痛出了一头冷汗,却神色自若,手下动作又快又恨,丝毫不见迟滞。
酷肖亡命之徒。
阿凫愈发胆战心惊,扯了个借口便匆匆退了出去,岑淮酬也不介怀,或者说,他心神皆系于屋内,压根无暇顾及阿凫的去留。
——
司抒臆与卫寒阅四目相对,那把染血的匕首早已掷地,方才还咄咄逼人的司抒臆此刻却分外驯顺地跪在卫寒阅床侧,卫公子却只是唤醒了小狸奴,兀自逗得欢畅,并不理睬司抒臆。
司抒臆讨了个没脸,又从袖袋里取出一段天蚕丝,驾轻就熟地将自己的双腕绑在一处,讨好地向卫寒阅笑了笑,道:“阿阅……”
卫寒阅终于舍得放过快秃了的小克,罕见地正色道:“司抒臆,我已与你说过,往后勿来寻我,我并无心力应付你。”
司抒臆颇有些惶急,膝行两步将上身往卫寒阅跟前递,道:“里面,阿阅……”
卫寒阅狐疑地将手伸入他襟内,在司抒臆耳根红透之前,摸出一个红青色缎平金绣如意头莲花纹荷包。
扯散抽绳,便见巴掌大的粉琉璃雕成了琵琶的形状,琴头、轸子、山口、六相、二十四品、弦、覆手……无一不精细,线条却并无专业工匠掌刀时独有的圆润流畅,反透出几分初学者尽力而为后仍难以完满的笨拙,这雕刻者用心之深可谓彰明较著。
“你亲手雕的?”
司抒臆醇红着面庞点点头。
下一瞬,卫寒阅五指一松,琉璃琵琶砸到柚木地板上,刹那间便四分五裂。
司抒臆有些发懵地望着地上那堆琉璃碎片,双唇几度翕张,才抬头望向卫寒阅,讷讷道:“碎了不妨事,我再雕件一样的给……”
“不必,”卫寒阅致力于断绝他的念想,颦眉道,“你再雕十件我也不会收下,莫再来了。”
“司抒臆,你这样纠缠,会令我厌烦。”
司抒臆眼眶卷上热意,又忆及卫寒阅不喜他落泪,急匆匆拢起地上的碎琉璃,掌心被残片割破也浑然未觉,垂着脑袋瓮声瓮气地留下句“我改日再来”便回身出了内室。
【阅崽,司抒臆这傻小子可真执着啊喵。】
【他这么死心眼反倒不好应付,有赶他的工夫我都能再料理一回岑淮酬了。】
【喵……明天岑淮酬可有的罪受了,咱们去哪?】
【往长公主府去一趟吧,许久未见,答应了她生辰要送曲子的。】
——
入了九后,连晴日都是苍白虚软的,卫寒阅于羽缎长袄外着青缘红地云鹤纹氅衣,又罩了里外发烧的赤狐裘,这样明丽的艳色并不显其病容憔悴黯淡,反衬得他愈发温雅秀逸、容光惑人,日月皆要逊色三分。
他引着岑淮酬朝落襟楼后.庭去,入了西北角的耳房,便见到一位额宽颐窄、鹤发鸡皮却精神矍铄的老叟,对方不苟言笑,泛黄的眼扫视了下岑淮酬颊上刺青,而后一板一眼道:“公子宽心,这样小的换皮,自当天衣无缝。”
卫寒阅遂颔首道:“劳烦郑伯。”
他旋身欲走,衣袖却倏忽教人扯住,岑淮酬低声问道:“要去哪?”
“长公主府,”卫寒阅不解他何以发问,道,“昨日不是说不愿我在场?”
“是,”岑淮酬似是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道,“……夜里冷,早些回来。”
——
昨夜往长公主府递了话,今日长公主顾憩棠便派了软轿来迎,卫寒阅不疑有他,可掀开轿帘便见顾趋尔大马金刀地坐在里头。
卫寒阅:“……陛下宵衣旰食,烦请回宫。”
顾趋尔将背在身后的右手伸出来,正是一枝炽烈如焰的骨里红。
应是方折下不久,花瓣饱满柔润,毫无萎谢迹象,寒香清清袅袅萦绕在不过方寸大的轿中,实乃出尘宝刹方能滋养出的孤傲之花。
顾趋尔将这枝红梅放入卫寒阅掌心。借机沉默着拢住他双手,察觉他十指被手炉烘得有几分暖意后才稍稍安心,道:“……只是想见见你,我出来前命尚食局备了晚膳,有你喜欢的龙井竹荪和八宝兔丁,你见过敏德后进宫一起用些罢?”
卫寒阅不置可否道:“再说罢。”
软轿慢悠悠地行至长公主府门前。
敏德并非长公主姓名,不过是封号,依照祖制,作为亲王之女、皇帝的堂妹,并无资格受封公主,而只能受封郡主,只是公主早慧不让须眉,又幼失怙恃,先帝夫妇对其视如己出,索性册为公主养在膝下。
奈何她与顾趋尔却并非什么亲厚兄妹,否则顾趋尔也不会只称呼她的封号“敏德”,而非其名姓了。
长公主府乃四进六院,软轿并未于外门停留,径直徐行至垂花门方落轿,卫寒阅尚未及进抄手游廊,便见斜刺里奔出一位梳抛家髻、戴累丝嵌石云凤金簪的俏丽少女。
顾憩棠似是瞧不见卫寒阅身侧的自家堂兄,在卫寒阅施礼前赶忙亲亲热热地挽住他肘弯,将人往用以会客的握瑜殿内带,道:“哥哥快来,我新得了一批画像,哥哥替我参谋参谋哪些个适合做面首。”
卫寒阅拗不过她,干脆顺着她的力道往前走,顾憩棠笑吟吟地问他裕州见闻,走出几步方想起来什么一般,头也不回地朝身后摆了摆手道:“皇兄万安,皇兄自便。”
……也不知谁和谁才是同宗兄妹。
二人于殿中落座,果见黄花梨木长桌上散落着一堆卷轴,顾憩棠兴冲冲地展开一幅示于卫寒阅道:“哥哥瞧瞧?”
“唔……太仆寺寺丞,官职低了些。”
“所言极是,那这个如何?”
“嘴巴太大。”
“这个?”
“眉毛太粗。”
“这个?”
“鼻子太宽。”
“……”顾憩棠柳眉一竖道,“哥哥以自己的相貌为准绳,怎可能挑得出好的?”
卫寒阅颇有些无辜道:“我没有。”
“罢了,”顾憩棠耸耸肩搁下画轴道,“改日再挑。”
恰此时侍女端了两盅木瓜炖雪梨上来,卫寒阅一面以银匙拨弄剔透坚硬的冰糖,一面以手支颐听顾憩棠闲话监国这半年的见闻。
小姑娘说着说着蓦然话锋一转,踟蹰问道:“我听说哥哥这次……带了个人回来?”
卫寒阅也不瞒着她,略一颔首,道:“不出意外的话,那会是你王兄。”
顾憩棠往口中送了口糖水,含含糊糊道:“如此甚好,我终于能去衡都之外看看了。”
卫寒阅亦饮了口,笑着揶揄她道:“不想做女皇帝了?”
顾憩棠将冰糖嚼得嘎嘣嘎嘣响道:“当不当皇帝无所谓,非要我当我可以当,有人当了我也没旁的心思,否则当年便不会拒绝皇伯父将我列为储君备选。”
“皇兄无子嗣,除了我亦再无旁的兄弟姊妹,遇事唯有我可帮衬……倒不是为皇兄,只是为了大周罢了。现下多了一位兄弟,我也能解脱了。”
“皇兄早已明言自己不设后宫,朝野上下皆以为我会选驸马,再诞下子嗣,可惜我与皇兄一样,毫无拥有亲生子女的想头。”
卫寒阅舀了一匙玫瑰紫釉小碟里的洋槐蜜添入糖水中道:“出去瞧瞧自然好,只是要带足护卫,纵然天下承平日久,安危亦不可轻忽。”
顾憩棠深以为然道:“我想去岭南赏紫荆花,也想去陇右摘葡萄,听闻陇右的胡姬……异域风情,能歌善舞,甚美。”
卫寒阅失笑道:“你不要府里这许多面首了?”
顾憩棠闻言毫无触动道:“我才不稀罕这些臭男人。”
“皇兄也是臭男人,”顾憩棠言语无忌道,“不过他对哥哥尚可,勉强堪为良配。”
她扬了扬下巴,示意卫寒阅望向帘栊外。
卫寒阅目光移过去,便见顾趋尔手中拿着把高枝剪仿佛在修剪院中的紫藤架,可视线却始终牢牢黏在屋内的卫寒阅身上,那剪刀的双刃甚至从未合拢过。
顾憩棠瞧着素日冷峻漠然的顾趋尔这副不折不扣的痴汉情态,唯有感叹一物降一物。
攻的堂妹≠攻的亲友团
攻的堂妹=阅崽的亲友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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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脸盲的乐师(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