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寒阅将先时谱的那纸琴曲赠与她,顾憩棠粗略扫了眼便禁不住喜笑颜开,浅褐色的瞳仁滴溜溜悠了悠道:“我得与哥哥件回礼。”
卫寒阅目露疑惑,瞧着她兴致盎然地从玛瑙福寿灵鹤纹笔山上取了紫毫笔,又命人拿了胭脂与石绿的彩墨来研。
笔尖于砚中蘸饱了,顾憩棠讳莫如深地笑起来。
等待顾憩棠捣弄的过程中,卫寒阅眼神落到东墙贴着的一小张消寒图上。
“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
冬至翌日,“亭”字才填了顶上一点。
——
顾趋尔在院中几乎站成一座雕塑时,终于等到卫寒阅与顾憩棠叙完话出来。
他赶忙搁下高枝剪上前,端详了下卫寒阅的面色只是稍显疲倦、尚无更多不适时便舒了口气,牵过他的手后望向顾憩棠道:“你先前与朕说要去四处游历,朕已命燕鸣湍择了锦衣卫中的三百精锐,各地亦不乏暗桩,你可随时动身。”
他如此靠谱,顾憩棠喜滋滋地笑了笑道:“臣妹多谢皇兄。”
顾趋尔不再多言,偏头对卫寒阅柔声道:“咱们回宫?”
顾憩棠抖了抖鸡皮疙瘩命人关门,道:“哥哥慢走,恕不远送。”
——
回宫的马车上,卫寒阅自袖中取出一卷红帛。
“消寒图?”顾趋尔挑了挑眉,“敏德送的?”
“嗯。”
卫寒阅本只是顺手提笔填了“亭”的一横,可顾憩棠见状索性将这九九消寒图取下来相赠了。
“我不日便要启程,这图是无暇填了,哥哥替我填完罢,图个好意头,只盼开春后无病无灾,顺遂康宁。”
顾趋尔视线只在图上一掠而过,便又转回卫寒阅面上,这一望之下却几乎被摄去心神。
先时卫寒阅低着头,鼻尖以下皆埋在狐毛风领里瞧不见,此时他抬起下颌,顾趋尔才察觉他唇上搽着深深浅浅的红,较之原本的唇色艳了许多,显得魅而近妖。
“你的……”
卫寒阅闻言以目相询,见顾趋尔愣愣地盯着自己的嘴唇,方恍然大悟。
他有些无奈地又用指尖蹭了蹭,道:“敏德闹的,我出来前已用丝帕蘸水擦过了,看来仍有残色。”
方才那一下,竹枝般的细指蹭过唇珠,将那本便不均匀的色泽愈发晕成深一块浅一块,有几处甚或稍稍溢出唇缘,实在是……
顾趋尔竟有些嫉妒那块被他用过的唇脂,抑或那方擦拭过他唇瓣的丝帕。
——
择云殿乃今上寝居,顾趋尔与卫寒阅两个用膳时往往屏退下人,是以内室此刻唯有二人安安静静地进食。
顾趋尔用以盛饭的是一只黑釉剔花碗,虽也精美,却远远及不上官窑瓷之工艺水准。
这是卫寒阅去岁命阿凫去晶艺轩随手挑的,一套四只一模一样的碗,赠与顾趋尔作为生辰礼。
再没有比卫公子更敷衍的了,奈何顾趋尔仍旧视若珍宝,一年来每回用膳便只用这套碗中之一。
卫寒阅往顾趋尔碗中搛了箸酿冬菇,男人身形一滞,随即细细咀嚼起来。
可卫寒阅待要再为自己搛一片时,适逢顾趋尔起身斟茶,手肘因之撞了下卫寒阅右手,后者又只是虚虚握着碧玉箸,“叮铃”一声,落地的脆响颇是清晰。
卫寒阅一怔,顾趋尔已眼疾手快地俯身拾起碧玉箸,又命门外候着的张恭另取了一双来。
新取的竹节纹箸比碧玉箸轻些,卫寒阅用着便不甚称手了,遂只用小金叉切翠玉豆糕与蜜饯红柚吃。
“岑淮酬封王之事,恐怕……”
顾趋尔刚挑起话头,卫寒阅便及时接过去:“黥面之事我自有计较,只要陛下不拆我的台,对百官宗室揭露岑淮酬来历,旁的事便无须陛下操心了。”
他一口一个“陛下”,撂下话便作势欲起身,顾趋尔岂会察觉不到他动了怒,什么也顾不得了,急忙团住他的手低头认错道:“抱歉阿阅,你莫动气……我都听你的,明日我便颁旨封王!”
“我只有你,只爱你……你不必爱我,但别不要我。”
“我会封岑淮酬为王,予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让他滚回自己王府里住,阿阅别同他住一处,好不好?”
他耍赖似的抱着卫寒阅的腰肢不撒手,比卫寒阅高出一段的身躯有些委屈地躬下,脑袋埋入他颈间道:“好容易等到你进宫一趟,别那么急着走……都是我不对。”
怀中人忽而轻哼一声,顾趋尔察觉异样,连忙紧张打量他道:“怎么了?可是何处不适?”
卫寒阅心知是被长公主府那盅木瓜炖雪梨凉着胃了,按说以往他的肠胃并无如此脆弱,身体每况愈下,他有些力不从心。
顾趋尔见他不答,愈发心慌道:“我这便命人传太医。”
“不必,”卫寒阅制止道,“扶我去歇一下便好。”
顾趋尔拧眉将他打横抱起放到床上,探了探他前额倒是温度正常,男人眉头却并未舒展,又解开他的长衫,隔着中衣覆上他腰腹。
果然有些发冷,虽不严重,也足够令顾趋尔悬心的了。
严冬森冷,卫寒阅又体寒,顾趋尔已嘱托过尚食局,今夜准备的一应膳食皆性平或有温补之效,不应出现此种情况……
唯一的解释便是卫寒阅进宫前在顾憩棠府上贪凉吃了些什么,只是他显然有意袒护顾憩棠,顾趋尔便不会悖他心意。
只得按着以往太医传授之法,在他胃部轻轻打着圈儿按揉,又委实放不下心:“还是传个太医来罢。”
“不……!”卫寒阅身子一不适意便有些娇气,语气虽坚决,音量却因虚弱而低低小小的,无端便有些可怜。
“好好好……”顾趋尔唯恐他一着急更不舒服了,见明黄锦衾间的人眼帘半垂,琥珀似的瞳仁湿漉漉,宛若一只孤零零受了伤的幼兽,他见了心实在软成一团,又伸手将卫寒阅身上的被子拉高了些,只留一张巴掌大的窄条脸露在外头。
正待将卫寒阅手臂一并塞入锦衾内,握住他手稍往上抬时便见他中衣袖口滑上去,那一截纤细伶仃的皓腕上绘了石绿色的枝蔓,紧紧缠了一圈又一圈,胭红的一朵玫瑰盛放于遍生荆刺的花枝间。
大抵因颜料尚未干透卫寒阅便出了门,彩绘受衣料磨蹭,那花叶纹样边缘便稍有些模糊,朱青二色溢出原本勾勒好的框架,揉成靡乱的一团,愈发显得那薄软的雪腕遭了欺凌,百般挣扎却脱不开这强加其上的坚韧桎梏。
殿中取暖的地龙烧得旺,高温熏热熏软了美人的身子,也使得那双清润滢然的眼仁曳出了一圈湿红,与腕上肆虐的缠枝玫瑰遥相呼应,凄艳中饱含意味。
顾趋尔旷了大半年,简直是狼狈万分地将原本盘桓于卫寒阅手腕与面容之间的视线撕开,欲待开口却觉咽喉涩痒难言,最终只能干巴巴地咳嗽两声。
卫寒阅神色复杂道:“……你流鼻血了。”
顾趋尔正咳着,闻言一呛,咳得愈发厉害了,不知是呛咳之故还是因着旁的,男人的面庞、耳根连带脖颈俱是一片通红,他胡乱揩了下黏腻的人中,一面向净室走一面艰难道:“冬日烧炭干燥,咳……我去、去泡泡冷水。”
——
这一泡便是一个时辰,顾趋尔又去了趟书房召了几位臣子商议来年徭役之策,直至身上的寒气散了方返回内室。
卫寒阅不过是阖眸假寐,迷迷瞪瞪地睁开眼,便见到了咫尺之遥的男人。
顾趋尔见灯下美人目含春水,只觉自己也深溺于这一池柔波中,着实不舍离去,柔声问道:“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卫寒阅并未完全苏醒,言语便有些难度,遂只言简意赅道:“……没。”
已近戌时,顾趋尔命人熄了殿中的几盏灯,坐在了拔步床旁的脚踏上。
视野霎时间暗下来,床前仅存的昏黄烛火将卫寒阅的面孔映得清雅柔美,顾趋尔心旌摇动,情不自禁地贴近吻了吻他前额。
怕吵醒卫寒阅,顾趋尔只想着浅尝辄止,这样温存地望着他于愿足矣。
——
灯暗玉虫偏。
卫寒阅服了药,胃中气顺了些,可病威犹在,致使他睡梦并不安稳。十指攥着绣纹时松时紧,美人柔白的琼腕涌上潮水般的红,荡秋千似的悠悠荡荡打着晃儿,瞧得人生出幻觉:那玫瑰与翠叶仿似活了,绳索一般愈缠愈紧,勒红了他的腕子,迫得他酥痒酸胀,以致难受得落下泪来。
风拂帘动,软烟罗无声无息向两侧分开一条罅隙。
袅袅凉风眷顾素色足弓,足尖似玉笋一般不堪攀折。
暖室入冷风,病中之人自然是承不住的。
顾趋尔忙给他掖好被角,又合拢了帷幔,见张恭在外似乎有事要禀,便起身朝外去。
张恭躬身道:“陛下,卫公子今儿命人给岑淮酬……换了皮。”
顾趋尔闻言缄默片刻,他倒不介意做些手脚彻底废了岑淮酬那张脸,可毁了岑淮酬的相貌,便极有可能也一并毁了他与卫寒阅的来日。
罢了,倘或能撑过去,便算他命大。
——
金殿玉阙内缠绵缱绻、春意融融,而天外月隐云中、滴水成冰,可谓衡都今冬最寒冷的一夜。
落襟楼。
换皮之术残酷不仁,大多数人都会因承受不住疼痛而中途死去,而即便有能侥幸存活的,能获得理想效果的又是少之又少,卫寒阅此前便与岑淮酬分析过其中利害凶险,可少年始终沉默聆听,面上毫无恐惧与退却之色,百死不悔一般地随着郑伯入了密室。
事实证明他确然心性坚毅远非常人可比,这般剥肤之痛,也死死咬牙捱过来了。
岑淮酬左脸上包着厚厚的麻布,麻沸散药劲已过,此刻面部钻心的痛楚若换了旁人承受,只怕不出半个时辰便几欲崩溃自裁,可岑淮酬只是靠坐在床头大睁着眼,目不转睛地向着窗外。
他怎么还不回来……
岑淮酬不敢奢求旁的,只想见一见卫寒阅,倘若……倘若他能摸一摸自己的头,便再好也没有了。
岑淮酬殊无倦意,只觉得或许自己再多等一刻,或许下一瞬,便能见到寤寐思服的那个人。
可是卫寒阅迟迟未归……始终未归。
凛冽长风卷着檐下风铃琳琅作响,冷意仿佛透过密闭的门窗无孔不入地渗进屋内,这厢骨血凝冰,那厢却温情脉脉,心境之差,不啻霄壤。
岑淮酬:给大家念段大悲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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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脸盲的乐师(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