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兴七年,三月二十七。
是沈昭的头七,也是沈肆的头七。
沈肆的母亲谈青篱,生得极美,是京都第一美人,当时追求她的才子数不胜数,她偏偏对自己的青梅竹马沈玄情有独钟。
沈肆的父亲沈玄,前尚书沈广陵之子,幼时便痴迷武学,谈青篱也是被他带偏了,好好的美人不爱女工,整日舞刀弄枪。
母亲是京城第一美人,父亲英姿飒爽,沈肆更是完美融合二位所有的优点,模样俏丽,更因幼时聪慧被先帝青睐,特准进宫给皇子当伴读。
选中他那人便是北冥辰。
北冥辰当时虽不同大皇子般受宠,但好歹也是位皇子,要沈肆当个伴读也不算困难。
伴读要在宫里住一段时间,直到皇子不需要为止,说好听点是同皇子一道读书,其实就是皇子的小跟班,老师不敢惩罚皇子时,伴读便能替其行罚,遇到脾性极坏的,那伴读完完全全是另一个出气筒。
沈肆那时早已习文习武,心高,气也傲,不愿进宫给人当牛做马。他小脸微皱,撇嘴道:“爹,那些皇子们个个都娇生惯养,我才不要进宫去惯着他们!”
虽不符身份,但显然,先帝有意培养年轻一代的储臣,君命不可违,沈玄眉一横,当下搬出家法,沈肆被收拾了一顿才老老实实进了宫。
沈肆尤记得他第一次和北冥辰的见面,他被公公领着进宫时,这人亲自来承安门迎的他。
烈日炎炎,沈肆一袭红衣,小脸圆润精致,活像个漂亮的女娇娥,远远瞧去跟一团火似的,极其惹人注目。身旁的公公提醒他远处便是五殿下,北冥辰。沈肆不耐烦抬手,朝那人看去。
那日的太阳异常毒辣,晒得他只能半眯着眼看着站在不远处被小太监撑着伞的北冥辰。
北冥辰那时年十岁,身形有些微孱弱,华丽的锦绣玄衣穿在身上尚且有些宽大,浓眉大眼,稚气未脱,那双眼却异常清明,没一点幼童该有的稚嫩。他拿过伞朝沈肆走来,嘴角挂着温和的笑。
沈肆见人也没有皇子姿态,恭恭敬敬行礼。
北冥辰似乎是瞧出他被阳光弄得有些烦燥,便将伞分了一半给他。
沈肆起初对于伴读之事有些抵触情绪,在和北冥辰相处一段时间后消除了一大半,因为这人对他完全没有摆皇子的架子,相反还十分不错。
那时沈肆同他一道在宫里学习,学习的内容除四书五经六艺外便是去校场练武,寅时起,申时完,一月除去节日就四五日的假期。
皇子文化课是由杜渊教授。
杜渊是先帝的老师,年岁已高,花白着胡子,面容瞧着十分严肃,眼里无尊卑贵贱之分,对这些皇子们也严。
沈肆的父母对他管教严,他那时早已习文习武,比起这些矜贵的皇子和各公子哥们自然底子好许多,脑子聪明学东西又快,渐渐的开始崭露头角。
杜渊爱才,那时便对他稍微宽厚一些。后来沈肆在宫里呆了几年,与杜渊结下了深厚的师生情谊。
北冥辰十六岁那年已经在一众皇子中遥遥领先,名义上已不再需要伴读,沈肆便也离了宫。
他记得离宫那日下着小雨,杜渊撑着油纸伞送他出承安门。
“肆儿此去不知何时能相见。”杜渊叹了口气,摸了把花白的胡子,苍老的脸上布满愁云,“若你能走文官的路,这若大的京城为师到还能护你一二。”
沈肆那时不偏科,文化课和他的刀枪耍的一样漂亮,杜渊本意是想让他走文官的路,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倒也不必上战场拼命。
沈肆来时一袭红衣,走时也是一袭红衣。
乌黑亮丽的长发用白玉冠高高束起,玄金腰带束着清瘦的腰身,身姿傾长,匀称挺拔。微风吹起宽大的衣摆,红衣飘动,像极了翱翔的凤凰。
少年将军朝气蓬勃,意气风发。他浅褐色的眸子漾起亮光,笑着说:“肆儿此去已定,老师在京都多保重,等肆儿和爹爹凯旋归来再讨您要酒喝!”
杜渊爱酒,搜集了许多好酒,沈肆少时贪玩,没少拉着北冥辰去他那偷酒,每每被发现了还要赖给北冥辰。北冥辰拿他无可奈何,只能揽下,但结果多是双双罚站。
杜渊佯装生气敲他的头,微怒道:“都多大的人了,还惦记着我那酒,等你回京老师请你喝个够!”
沈肆笑着揉了揉被敲的头,拱手朝他告辞:“老师就安心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元安末年,先帝暴政初显又大肆修建宫廷享乐,文武百官劝都劝不住,而北邙更换新主迪辛耶,野心勃勃,举兵北下,已经占领数座城池。
一众武将请命迎战,其中便有沈玄。
身为武将,保家卫国,是刻在骨子里的使命与职责,沈肆心气重也想去战场上历练一番,便求着沈玄夫妇带他一同北上迎敌。
战争断断续续打了一年有余。
又一个年末,迎来了沈肆十八岁生辰,岐城整个军营都在为他们的少将军贺生,沈玄夫妇一并提前给他行了加冠礼,取字清安。
二人当年给他取名为肆,是希翼他往后不论何时,都能肆意翱翔,而眼下取字清安,清安清安,承载着天下安定海清河晏的祝愿——那是二人妄想于乱世之中寻出一丝光亮的寄愿。
那夜,整个大营都沉浸在热闹非凡的庆贺中,却没料到北邙军和临近投降的胶州军的突袭。沈家军腹背受敌,那一战断断续续打了一月有余,军粮紧缺,沈玄夫妇誓死不从。
沈肆只身一人突出重围,去临近的淮安借兵。等赶到时,沈玄夫妇已经为守城战死,以致沈肆往后每至年末,从未过过一次生辰。
先帝昏了头召回军队准备议和,沈肆不得已带着残存的军队回京,又卷入了各大皇子的党争中。
先帝的暴政和荒淫无度的生活早已令百姓们苦不堪言,封地渐渐出现反帝运动,几位皇子野心勃勃,妄想弑父登基,北冥亦不例外。
作为他的儿时好友,沈肆自然是支持的,当即召集残余的军队,助北冥辰弑君。
北冥辰坐镇皇城,挟天子以令诸王,而他被授权,艰难召集全国各地散兵五万北上,远赴战场,与他里应外合。
亡国之际,军心不稳,人心惶惶,和北邙的每场生死战都极为艰难。
前有先帝议和的前车之鉴,后又缺粮少装备,朝中所有人都以为会战败,却不曾想,从最先丢失的第十二城,再到最后沈肆父母身陨的岐城,沈肆率军打得北邙军退出国都之地。
半年后,沈肆骑着灵驹,踏过长街,带来了大捷的战报。少年郎似骄阳,手握长枪,一袭红衣,创下天祁第一个传奇。
与此同时,北冥辰举行登基大典,建立新朝。
那时杜渊曾经隐晦提醒他不要站队,稍不留意便会万劫不复,只是那时沈肆和北冥辰目标一致——想为父母报仇,想还百姓太平盛世。
后来北冥辰如愿登基,改朝换代,力推新政,而他未至弱冠之年便被加官封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等的风光。
新朝立后,根基不稳,北邙一直死心不落,频频来犯,沈肆带着部下远赴边关,那是悬挂在北邙头上的一把刀,如雄狮般镇守着整个天祁亿万子民的安稳。
半年前,沈肆带着黑鹰骑回归边关时,杜渊同样在承安门来相送他。
杜渊瞧他短短几年羽翼丰满,眼瞧着忌惮他权势的皇党之派越来越多,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担忧,劝他:“肆儿,伴君如伴虎,你该藏拙,避些锋芒。”
沈肆一袭红袍加身,黑红的铠甲被擦的铮亮,他摸着爱马灵驹的头,长枪一揽,纵身跨上马背,动作行云流水,极其赏心悦目。
他背对着夕阳,闪着光泽的长发随风飘扬,晕在天际的余晖照在身上,使他如佛般被渡上金色的光。年少的骄狂与自负在战争的厮杀中殆尽,短短几年,沈肆更显沉稳,“我与陛下是可以互相交付后背的挚友,我信他,您不必担忧。老师,此去甚远,后会有期!”
马蹄飞扬,红衣飘动。
沈肆骑着马冲出城门,训练有素的众士兵跟在身后,黑压压的一片,惊天动地。
黑红的旗帜上刻着的“黑鹰骑”三字在夕阳下迎着风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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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杜渊一语成畿。
沈肆下狱诏第七日,杜渊买通狱卒,才得以偷偷来见他。他被连施了七日酷刑,神情犹如死灰。
林锦拿着些所谓伪造的来往书信和他府上的老管家的证词押他下狱到用酷刑,北冥辰不知是不敢还是失望至极竟一次也未出面。
杜渊仿佛一夜之间老了许多,杵着拐杖来见他时,语气中是难掩的哀叹:“肆儿,若你当初听我的话走文官的路该有多好。”
自古名将多横死,皇党无非是忌惮沈肆功高盖主和他手上越发强大的黑鹰骑,若他当年走了文官的路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沈肆抬头,嗓子干涩,浑身的血早已经凝成块,变成了黑褐色。
这几日,沈肆见过太多人因他而死。他带回来的那一小队黑鹰骑死前还在忠心护主、沈府的上百余人和自发为他请命的百姓们皆被打为贼子,在皇城这张大网下皆无一幸免。
一切怪就怪他太信任北冥辰,太把这十余年的情谊当回事,也太愚忠。如今的沈肆没了张扬,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几乎一片死水。
短短几日,他的面容不见血色,苍白得过分,整个人廋脱了相。他忍着痛扬头看向杜渊,朝他笑了笑——那是一个带着安抚的笑容。
见爱徒皮开肉绽、浑身是伤,杜渊刹不住泪,伸手抹了把脸,气急道:“这些王公贵族忌惮你也就罢了,就连北冥辰也全然不顾儿时情谊!”
沈肆不认,他们已经好几天不给他水喝了,嗓子渴得要命,他张唇艰难道:“老…老师,慎…言,咳...咳咳。”
杜渊气的拂袖,将水端给他,不由分说:“我这就去替你求情,他好歹尊称我一声老师!”
北冥辰已经表态权全交给了刑部和大理寺,这种情况,百官们都巴不得离沈肆远远的,哪里还敢不要命去替他求情,若沈肆与北邙联合造反的罪状真落实了,他们也要落得个通敌叛国之罪。
就连沈肆的外祖父沈广陵这种两代朝老臣,跪在雨里替沈肆求情,都被北冥辰罢了官给撵回了府。再加上城中的“谣言”,明眼人都能瞧出这是皇上在将沈家武将的势力连根拔起呢。
其它人谁又敢去?
杜渊敢去,但作为帝师,本就敏感,又是沈肆的恩师,难免招人口舌,前去也是杯水车薪。
沈肆在牢狱中,自身难保,拦不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去。后来再见杜渊时,他已被削职。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来岁。
沈肆才知道杜渊去求情那日,北冥辰大怒,治他大不敬,当即就削了他的职,禁足在家,就连来见他,也是悄悄逃出来的。
杜渊年事已高,本就到了退官回乡过清闲日子的年龄,沈肆不愿他卷入这场风波,当即便拒绝了他的探视。
后来...后来,沈肆死在一个雨夜。
谁都不知他是如何暴毙的,极少数的人只知晓当天夜里林锦来了一趟,遣退众人,不知干了什么。后半夜,连遭多日折磨的沈肆混混噩噩发起高烧,夜里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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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肆拿过榆木好不容易买来的纸,扔进火里。火光跳动,他看着纸钱在火中慢慢变成灰烬,浓烟冲上天空,又消失不见。
这纸一烧给沈昭,二便是烧给他自己了。
沈肆心想,自己给自己烧纸的,除他之外,这天下恐怕也无第二人。
榆木看着沈肆难看至极的侧脸,不敢说话,只能默默陪着他一同盯着灰烬发呆。
夜晚风有些大,见沈肆的鼻子都被吹得发红了,他忍不住出声劝:“少爷,我们进屋吧,当心染上风寒。”
沈肆嗯了声,腿蹲得有些麻了才起身,哪曾想一起身,便头昏眼花,险些晕倒。
榆木赶紧扶住他,惊呼:“少爷没事吧!”
沈肆皱皱眉,这身体当真虚弱,“没事,只是有些头晕。”
榆木边扶着他往房里走,边说:“这些年什么都是李妈在管,克扣我们用度也就罢了,就连补品都不准我们买,真是气死我了!”
沈昭生母是个软柿子,这一生做过最有勇气的事怕就是进京寻夫,这几年越发脑子不清醒,什么都让李妈管着。她去世后,李妈便越发对原主不客气起来,不负责任说,原身这样子大半都是出自这老妇的手笔。
沈肆静静听着榆木的抱怨,偏头疼在此刻发作,他伸手揉搓着,才得以片刻平息,“行了。”
榆木立即收话,将沈肆扶进屋,又出去打热水准备给他泡泡脚暖和些身子。
沈肆缓了片刻,待刺痛隐去,他的视线不经意间接触到桌上的花,微怔片刻才走过去,拿起那朵花,细细打量——这是一朵美人梅。
熟悉沈肆者皆知他爱花,最爱的便是这傲骨的梅花。尤其这娇贵的美人梅,对土壤的要求高,眼下应早已过了它的开花时节,这庄园周围他也逛过,也未见哪里开梅花,更别提美人梅了。
鼻尖传来淡淡清香,沈肆的心情稍微好了那么一点。
榆木正好提着热水进来,见他嘴角还未来得及收回的笑意,立马也扯开了一个笑,“谢天谢地!今日都绷着脸一日了,少爷你终于肯笑了!”
“你何时去摘的这朵花。”
榆木啊了一声,走近一看,也懵了,“少爷,你说什么呢,什么花啊?”
沈肆拿起美人梅,问他:“这不是你摘的?”
榆木挠挠头,虽然没搞清楚什么状况,还是如实回他:“没啊,这花不是我摘的,再说了这附近哪里有梅花啊。”
榆木见他愣神,摆摆手,“哎呀,少爷,你也别多想了,管他谁放的,反正没坏心嘛,当个装饰也好。这梅花还挺漂亮的…”
榆木拿着它絮絮叨叨夸着。
沈肆瞧他如此心大的样子,伸手扶额。若真有人在他察觉不到任何异状的前提下随意进出他的屋子,他该警惕而不是傻乐。
“少爷,是不是很漂亮啊?”榆木将它递到沈肆跟前,属于梅花的香味扑面而来,又带着冬后初雪的清香。
沈肆的手不自觉扶上美人梅,对榆木道:“罢了,任它是谁放的,总不算坏事。你去找个瓷瓶,装些水来...”
窗外漆黑一片,庭院那颗海棠树旁正站着一位白衣公子,他靠着树,双手抱臂,听着二人的对话,微微勾唇。
榆木早早便入了睡,沈肆听着他轻微的呼吸声,毫无睡意,便起身拿了本书在烛火下看。
沈肆看了多久,白衣公子便陪了他多久。后半夜,他困意袭来,走到窗边想关窗,漫不经心将视线投到海棠树时,才正色了些。方才就感觉庭院有人在看他,但此刻瞧去,哪里还有人影。
沈肆敛目,拂去心底的疑虑,关上窗。
不知过了多久,窗边折射出一道人影。空中传来一声极其淡的笑,葱白如玉的手将一枝美人梅放在唇边吻了吻,复又放回窗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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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夜半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