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朝笃信天象,以为吉凶之兆,宗室更是直以天文称名。如当今的嘉临皇帝讳昀,意即日光。其弟平夷君名晏,意为天清无云,字作云生。庄晏好奇爱博,长年与异生交好,二十年前庄昀夺位时,多得庄晏及其门下异生之助。奈何鸟尽弓藏,新帝践祚,转斥异生为妖邪,严加监束,隐有除之后快的意思。庄晏原有安王封号,受此牵连,离京就国,只称平夷君。其子庄既时只六岁,留京为质。新帝知他秉性和柔,又感念旧情,遂不进逼。
时移势迁,异生难留帝京,纷纷远走。庄晏素有亲善慈柔之名,凡是来投的,无不礼遇。
“我知你心思,易观。”深知此人行事,祝延年心惊不已,只盼着他不要一时兴起,明日便潜去王府行刺。“也劝你万勿起这心思。先不说你眼下修为,怀怒未发,休祲天降……你当平夷君眼睛是瞎的?”
“书读得不错。”易观瞥了他一眼。
“可不是!那时候成日躺着,做不得事,只能教人念书给我听。”回想生前,祝延年不由咋舌。解脱躯壳,行游四方的时间久了,他甚至不知自己原先是如何熬过来的。“更不说他门下第一异生阮娘子——当然也还不必谈这个,毕竟你现下连人家的兽奴都打不过。”
“阮娘子?”易观心里一沉,“知道名字?”
异生因言称灵,而异言中最精切的,莫过名字。倘知一人真名,便可以施祝诅;自报名字,便可以发契誓。“打听王府娘子真名?我可没那胆子。”祝延年连连摆手,“风传她是宫里出来的,辗转四野,最终来投平夷君。”
他说着恨铁不成钢,又踹了易观一脚:“都是帝京过来的,如何人家便能出入王府!衣食车马,哪个不是一等待遇?我跟着你,却落得只在城头喝风。”
“魂魄形状。”易观微微一笑,阖眼靠向身后大石,“你跟上她,也不过在王府喝风。”
他缓慢调息过片刻,挣身欲起。祝延年一眼看到石上新血,立时皱眉:“你受伤了?”
“不妨事。”易观咬牙站稳,不忘拿过地上错金长刀。
“你最好有些数。”魂魄负手打量他,摇了摇头。“从这掉下去,可得来和我作伴了。”
易观不再应他,转朝山的更高处攀去。
精习伎术者,熟极则巧,巧极则灵异自生。铸工造剑,饮血能鸣;画工写形,点睛得神。虽说并非异生,但这名顾姓匠人塑像数十年,已然略得其法。相传泥像一经他手,便是脱胎换骨,形貌如真。声名一开,附近凡有造像之需的,无不重金来请。凭着这手艺,匠人置取家业,娶妻生子,日子倒也顺遂。奈何十数年前帝女远出关塞,途经小城,他只在众人间远远瞥见一眼,竟是神魂颠倒,想要留下帝女真容。时日长了,竟至荒弃主业。供养人大为不满,命他依契行事,匠人只作不闻,几番催逼后竟是大怒,唾骂来者,撕毁约契,掷还酬金,上那早年废弃的旧窟去了,发愿写尽帝女神貌。十余年间,抛舍家业,不顾妻子。城里人谈起,无不摇头叹息,直道其人颠狂错乱,不可理喻。有人略懂些异术,便道,善作造像的,得其精神,反被造像惑乱也说不定。
山脊如龙脊长伏。临近石窟,祝延年便匿回了狼骨里。此处造像数十尊,尽生灵异,相传入夜便有女子笑叹哀哭之声。他生前便魂魄不稳,多梦易惊,更遑论此时只一缕幽魂,根本抵不过此处群像。
“来这里一回,就像被她们轮番打过一回。你是存心的?”
狼眼空洞里微光隐现,是祝延年试图与他说话。易观不想再搭理此人,转手将那枚狼骨放在一尊伎乐天掌上。天女长袖舒展,作散花模样,麻草黄泥的骨肉,却飘飘然有凌云之意。他退后两步,朝天女合掌一礼:“得罪。”
狼骨里魂魄怒道:“这话该对我说罢!”
易观微微皱眉,并不应他,反手握住了长刀。窟里与往日不同,太安静了。没有匠人凿石的声响,也没有一众女像隐隐的吐息动静。唯有数十双荧荧的眼,一瞬不错地盯着他看。
那是点睛用的磷粉。易观环视一周,不见活人,不由心下生寒。自他认得这顾姓匠人以来,还从未见此人下山去。山石瘠薄,唯恐匠人一时缺食少水,或是失足坠山,死在附近,他又留心里外细寻过一回,仍是不见人影。
“遭劫了?”外间祝延年也嚷嚷起来,“不是罢?这洞里有什么值钱的?尽是些石头土块,白送我都不要,还得辛苦爬这么高。”
“是泥像。有人将这里泥像的灵识都抽走,或者灭去了。”易观几步转出去,并指叩了叩狼骨,“你出来。”
眼洞里微光连闪:“你这是要我命!”
“你早没命了。”易观毫不留情,那只漆黑的眼里光芒一动,“出。”
和易观结契三年有余,祝延年最为深恨此事。易观于他,是异生之于常人,更是生人之于亡魂。平日里说话还无妨,但只要易观念动异言,他就不得不从命。
一股大力凭空而至,将他从栖身处生生抽了出来。祝延年只觉自己脑浆都要被晃匀了,如果他躯壳尚存。“说过多少回,不要如此号令我!真该教你也尝尝这滋味。”
“谁?”易观并不看他,只用力擦去鞘上错金纹里的浮土。“你么?”
祝延年无言。这是他第二深恨之事。或是遭过膑骨抽胁的大难,易观素性寡漠,少见悲喜颜色。按着燧史傅大丈人的话,年少横遭如此大难,日后能神智清楚,起卧不需人扶持,已是好事。而眼下他神思敏锐,甚至奔走辗转都无碍,只能说是天幸。至于七情近失,燧史说,就当是与天易命,送出去了,认了罢!人哪有好处全得的道理?
话没有尽说,但祝延年也很敏锐,当即道:丈人的意思是,延年也得仰承天幸,起码同我结契的不是个失智失神的颠狂人?
秉笔的掾吏不再理他了。
七情近失,既然本尊都认了,他也只得认下。但易观此人着实无趣,和他说三句,能得一句都是多的。又不通谐谑,有时二人说的话牛头不对马嘴,却每每都奇异地能把祝延年气得半死,只求就此销契,魂飞魄散,一别两宽。奈何易观情性淡薄,志性却极为坚决,认定了约契既成,便两不相负。祝延年脱走不得,只能认命,徒然对天空叹。
“都不在了。”
祝延年负手踱步,俨然一个来此巡视的工头,甚而凑近一尊天女,装模作样伸手去试她颊上颜彩。倘造像有灵,此时合该给这轻薄子一个巴掌。“不成,你再来问问?”
易观微微摇头,咬紧了牙关。他有些后悔方才对祝延年贸用咒言,此时只觉冷汗如涌,说不出话。眼前天地动摇,他踉跄两步,终于再站不住,扶石壁无声跪倒下去。
好歹没碰翻几具半成的麻草骨架。黄泥薄薄地附在上面,是干枯的血肉。枯骨间魂魄俯身看他,一缕声音又轻又凉:“这下长记性了?”
刀鞘坚硬,硌得肋骨生疼,易观抽手直将那刀甩出去。一片噼啪声响,那些草泥架子终是没能躲过一劫,横七竖八倒了一片,断手的断手,折脚的折脚。
长刀虚虚穿过魂魄,铿然落地。祝延年大怒:“你朝我发什么脾气!”
他和易观以名字结契。易观从帝京避难来此,不便再用本名,人前只称祝延年。而他身作幽魂,倘无生人意念撑持,不出数日就得消散殆尽。二人名字相系,偶尔也能神识相通。易观又是和狼搏斗又是和人搏斗,接连施术,已近力竭,冷不丁地遭他如此喝骂,一时间竟是心神剧震,气血上涌。他心知不好,立时咬牙抑气,还是没抑住一口血直呛出来。
血流一出,竟如开河冲石,不可收拾。易观接连呕出几口血,周身战战,几近失神。恍惚间依稀感觉有什么在临近,轻如鸿羽,缓慢引走仅余的神识。天幕四垂,黄泉地涌,他眼见自己踏入那粼粼的水——
“惟昭!惟昭!易惟昭!易观!”有人大喝。
是祝延年。他猝然一抽气,神识归位。身下仍是坚实的黄土,不见深水。
“我知道了。”
他挣身起来,先跨过一地残碎手脚,重拾了长刀在手,丝毫不顾自己险些又腿一软摔下去。祝延年紧跟在后,随他绕过前室,直入甬道,径向最深处的小室去。小室壁上犹有数龛,黑魆魆地看不分明。身作异生,易观目力远胜常人,也不打火,只凝神略微一辨,便提鞘挑下一处油布。
一尊女子头像,敷泥匀亭,五官已开。易观小心捧了下来,身后游魂早耐不住,凑近去看。匠人为帝女痴狂早是全城笑谈,祝延年也曾肖想过,能教人一见如狂的,该是何等美貌!细观之下,却有些失望。这女像固然是美的,但要说比及外间抱琴散花诸天女,也不过如是。匠人未及填彩饰色,她仍是黄土形容,眉目无光,只能看出神情温柔慈怜。
舍身之心。
“灵异尚在。”易观说。
“如何?你要问她?但这位……”他一时不知如何称呼眼前女像,索性合掌拜了一下,“不见全身。纵是有灵异,也不好召问。”见易观长跪原处,却不动作,鬓边冷汗犹然,便知他怕是又站不起来了。“再者,你又不是画工,点睛取神的事情也做不来。看看这可是大工的至宝!手一抖给人点坏了,你我今后都再别想上这隐泉山。”
易观叹了口气,不理会耳边的聒噪。他掌心尽是淋漓的心血,早沾上女像唇颊。“行人易观问菩萨。愿闻此地消息?”
不闻应声。想起先前问使君也不得回应,他不由开始疑心自己术法,咬牙又问一回。
“你没事罢?”这回连祝延年也不由忧心起来。
忽地醒转。他不再伏首叩问,反提了那女像,朝壁上用力一掷!
骨肉迸裂。那一下几似自己触柱,易观险些直栽下去,耳边血脉搏动如雷,好在祝延年替他听了。“泉客?”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