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防在月下映出逶迤的影,如蛇行沙间。边关荒寒,人迹音声都绝,只闻陇上流水呜咽。
祝延年睁眼时,看到的是圆月。
“你千万不能死啊。”忽地一双靴子踏上那圆月,摇摇晃晃地,“你死了,我可怎么办?”
他仰面看去,有人高坐城墙,两条腿悠悠垂下来。倘是真人,祝延年合该吃尽他鞋底灰。好在此人身形缥缈,面目也模糊地看不分明,只是一缕幽魂。城下死人骸骨撑柱,夜夜鬼哭,祝延年口耳能通异世,对此早是习以为常,只道:“时候尚早。”
开口却没出得了声,喉咙里一股干涩的锈气。沙地入夜扬尘,他口鼻间全是细小却粗粝的砂土。祝延年不敢剧烈咳嗽,只能将脸埋进掌心,深深地吐息,好半晌,才慢慢地说:“我既与君立契,便不负人。”
异生因言称灵,言出则验,相约为契,自表为誓。约契立定,则两不相负,背契者定有无妄之祸。或横死当场,或毙于非命,即使一时得免,日后也不免子嗣衰薄,多病短寿。“不至于此不至于此。”城上魂魄长身而起,一跃下来,“我还不急,你也别急,这名字你大可先使着……等等,你手头是什么?”
血色透染黄沙。祝延年不答,径自揭开那毡布包裹。里面赫然一只白狼头颅,新血未干,骨茬森森。对方立时一声尖叫。好在他只是魂魄,音声不能通于人世,否则这一声出来,整座城燧都得惊动。祝延年不睬他的一惊一乍,慢慢坐稳,从襟间另摸出柄短刀。“你的新住处。”
魂魄怒道:“人焉能与鸟兽同群!”
祝延年平平道:“不住便罢。”
魂魄立时改口:“有劳先生。先生有高行,万勿与小人计较。”
见惯了他如此,祝延年不再接他话头,并指试过刀锋,开始剥皮剔骨。沙地难觅活水,他便以沙代水,一点点洗去附骨的血肉。眼见那颅骨终于磨出森白颜色,他朝虚空一伸手:“来。”
魂魄长长叹了口气,俯身稽首,却半晌不闻动静。他不敢动作,生怕打断对方作法,徒然怒道:“易观!”
忽地被提了句真名,‘祝延年’不由一怔,手里短刀险些落下去。“勿急。”他还了魂魄一句,“我久不施术,总得容我想想。”
按着生时算,他年岁甚至不及这幽魂。魂魄立时坐起来,他可不愿平白给人行此大礼。眼见对面双目微阖,嘴唇翕动,反复默念祝词,他真切地担忧起自己会就此魂飞魄散。“你行不行?倘是不行,不如城上寻丈人去。”
“丈人?”人称“祝延年”,实名易观的青年终于睁眼,一只异眼荧荧生辉,“你寻他,他也不会。”
“陛下左史!”魂魄无端振奋起来,朝前凑去,“整个帝京都闻名的异生!当年只带五百人,就能灭了整个南氐。”他说着又往前凑了凑,“现下只求他移我一人魂魄,又有何难?”
“不是一回事。”
生死殊途,明知他碰不到自己,易观还是朝后避了避。这名作祝延年的魂魄生前体弱,久困病榻,或是深恨平生寂寥难遣,死后竟成日絮絮不休。易观本不是多话的性子,常被扰得心烦意乱。他本在细想移魂的要领,一时险些尽忘。“两年前也是我移的魂。”
“然后你把我移进了骆驼头。”魂魄怒道,“今日又是狼头。我以朋友相交,焉以禽兽待我?”
“无法之法。”易观漠然应道,他清楚祝延年不过虚张声势,“新死的,最易夺魄移魂。总不能为了移你魂魄,我便去杀人。”
魂魄长长一叹。月色森森,易观只觉毛发耸动。
“罢了,人各有命,我自安命。”他重又坐回去,伸脚踹了踹那枚头骨。头骨纹丝不动,两只眼孔幽幽,像是瞪着人看。“活着不得安生,死了也不得安生……你顶我名字,倒也罢了,如何把我生魂还引走一分?”
三年前听到,易观还会心生愧意;奈何祝延年已将这话翻覆念了千百回,他早能坦然受之。“时候不巧。你再早死一刻,魂归于天,便无今日之累。”
眼见魂魄又要过来,他叹了口气,反手抄起膝前金错刀,虚虚一指。“祝延年伏首。”
发言如咒,游魂屈膝跪伏。易观深深地吐息,勉力站起。
“祝延年。”他又念过一遍亡者名字,“汝自薄命早终,寿穷算尽。今魂寄新骨,名托生人。苦莫相念,乐莫相思。”
鞘上金纹明灭,映进那只与常人无异的黑眼睛里,仿佛潜渊的金鳞。
“白日在上,黄泉在下,汝当自往应之……千年万岁,乃复得会。”
沙间白骨上,幽黑眼洞微光一闪,月下已不见孤魂。他静静看了那白骨半晌,揭衣襟擦净砂土,方展毡布包裹严实。
砂砾没脚如水流。远处的烽燧隐在白月与薄云里,宛在水中央。
易观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身后祝延年不知何时又飘了出来。起初他还照生人模样,在沙地里一步步走,后面就懒怠再做样子,索性晃悠悠地浮在易观不远处。易观也不睬他,径自朝沙地尽头的石山去。
飘过大半时辰,游魂终于觉出异样:“你不回城上?”
“先去隐泉山看看。”
易观手撑膝盖,喘息不止,肺腑如烧。城上行人,无故不得妄离。为了在天明前赶回去,他几乎是一路急行。换作寻常人,早该力竭,但异生筋骨远胜常人,十数里沙路不在话下。倘是修为强盛的,又有符契之能,日行千里,只在须臾。
“你还是多修修罢。”游魂作痛心疾首状。移进新髑髅,他的模样便清楚许多,夜色里乍一看,竟也和真人无异。“路都走不了多远,真没见过这么吃力的异生。”
“外面逛够了?”易观不置可否。
祝延年立时噤声,唯有摇头。他清楚易观只需念动咒言,自己就得回那狼头里待着。易观并不纠缠,低头寻人行迹,又试过行迹周边砂岩稳固,便要上石山去。
游魂悬在离地二尺处,居高临下地打量他。“我看你明日是不想下地了。”
冷汗湿漉漉黏住鬓发,易观唇面都失色,却笑了一下:“你看着?”
山上本要开窟造像,不想刚凿出几窟,崖壁便有水渗,只得弃下不用,另择他处。塞外少水,常以水名地,故称此处为隐泉。新窟未成,又有一顾姓良工与供养人意见相左,不肯屈从,竟至掷置酬金,负气而走,原回了隐泉山旧窟,敷泥填彩,自行绘塑。此人性情本就有些古怪,兼着久避人世,更是孤僻,常人难与相交,独有共事过的泥画匠人,数日来山上一回,送些吃料,免着人死在此处。
“所以我讲,你真得多修修。”
摇摇地荡在半空,祝延年袖手看人,一副苦口婆心模样。易观心神全在眼下脚下,连将他封印回去的工夫都没有。边关多风沙,山径原为数年前营造石窟而开,早已蚀去大半。岩壁陡峭,愈上而愈艰难,他几乎是手脚并用,指掌都磨出血来。
“求人不如求己。倘你能自作解注文,今日何至于此?”
遭难横死,余殃不息,祸及旁人,是谓殃注。而解离这殃注,使生人免于连累,即为解注。三年前祝延年染疾不治,正逢着易观避难,在生人名册上顶了他名字,致使魂魄未能尽归于天,一缕生魂长此羁留。生死殊途,为免亡魂侵扰,易观只得在其寄身处作解注文。异生因言称灵,他口耳又能通异世,言语间便能移魂别居;奈何于其他法门涉足尚浅,只得另求善作形象的来画这符咒。
“无妨。”
翻过一处巨大的山岩,易观勉力站定,无声吐了口气,试图将肺腑间翻涌的血气一并清出去。“阁下倘是不愿寄居受缚,徒留此处,你我销契就是。人各有志,何必相强?”
“千万别。”祝延年急急拂袖,像是要驱走什么不祥兆头,“你不送我回去,凑个完整魂魄,教我如何羽化登仙,长乐无极?”
见易观默然不应,他微微一怔,终于不再虚悬高处,转而坐上那山岩。“你今日怎么了?”
仍不见答。他正欲再言,却见寒光破空,竟是易观抽刀劈石!
碎石落山如滚雷。祝延年大惊,飞跃下来:“祖宗慢着!这山可不稳当,没见上面几窟都是裂的……你是要顾先生死?”
一时的静默。易观长刀在手,他不敢近前,徒然作了个拦人模样。但他只魂魄形状,这一来便显得有些好笑。易观定定看他,一只碧眼亮如白火。
半晌,那白火终于淡了。长刀脱手坠地,他靠那山石委顿下去。
“我那日只随口一说,你当真信了?”祝延年小心越过长刀,在他身旁坐下。“言语咒术,非本人不能解。固然平夷君是陛下兄弟,血脉相通,但丈人中的可是‘王言’!王言如丝,其出如纶……旁人不说发言解咒,就算拿血来开,都是难事。”见易观眼神一变,他大惊:“千万千万勿动!意欲刺王杀驾,可是杀头重罪!”
“杀头的重罪多了,”微微一按肋下,易观不由冷笑。曾受膑骨抽胁,他几乎死在帝京的大道上,“不去刺王杀驾,也不见少了哪一桩。”
这下换祝延年盯着他看了。良久,游魂叹了口气:“可是你连人家的兽奴都打不过。”
“兽奴?”易观重复了一回,“谁家?”
“膑骨抽胁是把你脑筋也连带抽了吗?”祝延年有些不耐,朝旁边踹了一脚,奈何易观分毫不动。“当然是平夷君府上!不然,眼下还有谁敢收揽异生,目无王命?”
“天高日远。”易观意有所指。
他不看身边游魂,转向更远处看去。边地夜空尤为高远,圆月照彻穹宇,天河倾转,银浦流云如水。
TBC.
“汝自薄命早终,寿穷算尽……千年万岁,乃复得会”:敦煌东汉墓葬朱书解注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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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章二】祝延年(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