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片朦胧的昏黄映在眼前,像是一团雾,又像是一个罩子将自己的眼睛盖住。
阴无凭眼睫不住颤抖,这是不一样的。
往日眼前是黑色,糊作一团的黑灰,但今日不是。在那漫天昏黄的视线里有一道浅浅的黑色,他下意识去抓,却是空了个彻底,然那道黑影却是动了起来,愈来愈大直至占据了他眼中的整片昏黄,他听到耳边传来人声,“殿下,你醒了吗……”
那道声音低低的,和耳边的尖锐的鸣叫声混在一起,叫他听得不清不明,突然就觉得耳边早已习惯的轰鸣太吵了。
他烦躁的打量着那道黑影,猛地抬手把那道造就黑影的人按下。
鼻息相碰,额间相触。
顾及眼睛沉沉的注视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琉璃般的眼眸,燥,是顾及唯一看到的东西
阴无凭现在的情绪很不对。
像是常年平和的水面落下的陨石,惊起一圈巨大的波澜后反复激荡岸边,交错击打的圈纹绕得湖面不宁,许多内隐的、往日不得窥见的隐秘陡然滑落,宛如雪崩前滑坠而下的点点飘絮,但此刻的顾及除了看出显性的烦躁外,其余一切都看不分明。
眼前只有占据一切的白,肌肤、头发,还有恍惚的浅色瞳孔,阴无凭的眼神不再是无神的目空,而是用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直视着他。
鼻息交错中,顾及突然想到,自己的呼吸里有身下人的鼻息,身下人亦是,突然涌起难以呼吸的生涩。
脑后的那只手腕没有多大的力气,只要自己稍微拽动一下就能挣脱,但健硕而高大的陈王只是活动着僵硬的双臂,支撑自己不足以压到身下人的匐在他身上。
“殿下,你看到我了吗?”顾及声音轻轻的,怕吓到阴无凭,也怕惊醒自己的不确定。
阴无凭微微张嘴,却只是吐出了一口气,他后知后觉的放开还禁锢在上的手,神情里带着迷蒙的茫然。
顾及却没有起身,他仍旧支的双臂压在阴无凭的身上,他锲而不舍的追问:“你能看见我吗?”
“……吵”
低低的轻叹声,像是牵动顾及神经的傀儡线,他不确定将头下垂,几乎埋进了阴无凭的颈窝里,耳边就是阴无凭的唇角,但阴无凭却不再说话。
良久,阴无凭终于对身上的沉重和脖颈处的热气产生了疑惑,侧头看去。
顾及浑身僵硬,耳骨上还有一晃而过的触感,是那双薄而浅淡的唇留下的。
阴无凭耳侧的呼吸陡然变重,也不再规律有序,他听到沙哑的声音靠近耳垂,低低问道:“殿下,求您了,告诉我?”
“什么?”阴无凭混沌的大脑终于找回了清明,他问,告诉什么。
“你看到我了吗?”顾及侧头深深凝视着他的眼眸,像是蛰伏良久的孤狼,终于找到了灯塔的方向,只需一阵风他就可以挣脱脚下锁链,奔着那道不算明亮的光影而去。
“我看到你的影子了。”阴无凭如是说,抬手抵在身上人的胸膛上,硬而滚烫,让他竟生出了怯。
顾及劫后余生的呼出一口气,陡然放松了肩胛的紧绷,犹不满足的放弃了支撑的力气,放任自己窝在那弯颈窝里,重复着:“也好,也好……”
桌前烛火无风自晃,屏风上交叠的两道黑紧紧抱在一起,仿佛融成一道。
“陛下。”缓和后的阴无凭恢复了往日的平和,他轻声催促着身上人,妄图唤起这个重物的良知。
重物只是应声却不动作,阴无凭只得又推了推,“陛下,你压到我了。”
悉索的动作,阴无凭身上的沉重终于退去,空冷一下席卷而来,他陡然打了个哆嗦。顾及看在眼里,将被子往上扯了些问:“要泡个热水吗?”
听着顾及平静的声音,阴无凭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对来,但眼前覆盖一片的黑影慢慢退后,站到了最初看到的地方,他看不出是在哪里,于是他又闭上了眼睛,“陛下,你还好吗?”
“何故这样问?”
这声音是从塌前传来的,阴无凭睁开眼睛笑了下,“无事。”
顾及见此也猜到情况,蹲在了床榻边上,“殿下能看到多少?”
“不多,大概也只能看个人影,但是糊成一团的。”阴无凭努力描述着眼前的景象,又道:“陛下,你站起来罢,我看不到你了……”
顾及起身凑近,阴无凭继续道:“泡一泡热水罢,身上有些冷。”
下面宫人的动作极快,热水浸泡的身体终于忘却梦中游历的疲倦,他像是孩子找到玩具一样盯着那些在眼前走动的黑影,他无疑是欣喜的,这意味着他找到法子解决这身诡病了。
他精神头好,第一次主动提出要到外头走走,外头又是一轮黑天,他睡了一日。
承和殿的每棵树、每个桩子附近都站着人,以防阴无凭撞到。阴无凭小心的一点点挪动着,这一次他的身边没有了搀扶的人,就连顾及也只是站在他身后不远处跟着他亦步亦趋的挪动。
这是阴无凭这十余年来,真正意义上的站了起来。
不需要旁人的搀扶牵引,可以自主决定去哪,可以大胆踩上自己眼前的土地。
塞托乐进门看到的就是院子里严正以待的众人,和正中央宛若孩童蹒跚学步的阴无凭,他真心实意的笑道:“恭喜公子!”
爽朗的笑声越过半边庭院,落到还在探求的人耳朵中,他终于做到了顺着声音去看,尽管那只是一团黑影罢了,但足够让这个数年沉落黑夜的人雀跃,他也笑着,努力朝着说话的黑影走去。
不想他这一高兴忘了形,脚下一滑险些栽倒下去,好在关键时刻身后的人上前将他拉住,顾及无奈道:“殿下,还是小心些好。”
“抱歉。”他轻声说着,由着身侧人将他拉去了房中。
塞托乐握在阴无凭的脉搏上,他面色如常,窥不出半点情绪,顾及无声打量着,良久塞托乐收回手道:“先前的法子是可行的,身上的毒被排出了些,之后可以稍放缓些,公子眼下才恢复不宜过急,先休息四日再施针为好。”
阴无凭乖顺的点头,塞托乐开了些稳固的药,也就离开了。
阴无凭今晚很兴奋。
他将承和殿附近的所有院子逛了个遍,甚至是那些还有积雪的小路,夜色深重中,落雪从树梢落下正正落在顾及脚边,他抬头望向天际,提醒道:“殿下,晚上寒气重,先回去罢明日再来。”说着上手将他从小道中带回。
阴无凭已然早就忘却了身后沉默跟了一路的顾及,不好意思道:“陛下明日可休沐?”
“无事,小朝会罢了。”说着二人已经走回到了石砖小道上。
“说来许久未见江大人了,他近日可忙碌。”
良久,顾及缓缓开口:“他近来遇到点麻烦,暂时不得入宫,你若想见他改日叫折福传个消息罢。”顾及捡半说,转头看阴无凭的反应,却见阴无凭无所谓的样子,慢腾腾的在石砖上挪动。
远处落雪霜色正浓,院中缓步人影交叠,却始终有空隙。
夜色已重时,阴无凭仍精力充沛,他不知疲倦的四处漫步,从北苑要谢不谢的花草丛逛到北边叶还未落完的林园,直至被顾及送回承和殿中才算中止。
阴无凭隔天还真去问了折福。
对面折福有些不自在的为难,阴无凭也不强求,干脆道:“想来江大人近来是真有事,我也不好打扰,但我一人在宫中待着也确实厌倦,若是可以,烦请公公替我去江府捎些书册。”阴无凭言罢,折福也松了口气,赶忙答应下来,“好说好说,公子快进去罢,今日风大莫着凉了。”
入冬后的蜀阳,夜晚总是来得早些,阴无凭靠着手中的暖炉,在庭院中待到了灯火通亮时。
照禧远远的就瞧见了一动不动的人影,宽大暖和的披风下是不见血色的冷白,他听到身后踏雪之声,侧目看来。
照禧平静的上前,低声唤:“殿下。”
阴无凭意味不明的扯了扯嘴角,玩味道:“那夜墙角可还好听?”
照禧身体僵直,却也只是一瞬间就恢复了原样,阴无凭起身拍开一身轻雪叹气道:“你的信仰在他处,所以我从未将你束于我身侧,若是你愿意,随时可以离开……”
他目色一凌,走向照禧,“但你既在我身边待着,总归要做点事。你既能瞒过陈王的耳朵,就有本事绕过他的眼睛。”
“带点有用的消息回来,你就还是我身边人,去吧。”
夜色下火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远,远处宫女只能看到阴无凭与照禧擦身而过一瞬,影子交错又分开,就打着灯笼上前迎接,“公子先泡个澡罢,当心着凉。”
“好。”他温声说着,向承和殿亮起的长廊上移动,而在身后那处空下的院落里,照禧在一片雪白中站了很久。
她冷冷看着离自己愈来愈远的人群,还有人群之前的那道浅色身影,许久,在宫女觉察其阴沉的视线前,消失在一片暗色里。回头的宫女低喃一句,“照禧姑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