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托乐被叫醒的时候还在一片火海中奔跑,梦中燃起的熊熊烈火将他吞噬殆尽,豆大的汗珠在滑落前被粗暴的敲门声撞破。
“先生快醒醒,陛下传唤!”药童剧烈的拍打木门,身后站着的是两个高大的辛哨卫,在辛哨卫耐心快要消耗殆尽的时候,房门终于从里侧打开。
辛哨卫收回要踹门的脚,冷声道:“陛下传召,速与我二人前去。”
塞托乐披着外衣,额头的冷汗还未擦干,他安抚的摸了下药童的脑袋,“好,我去提药箱。”
破晓初露的时候,塞托乐踩着碎雪往承和殿匆赶,两侧来带的辛哨卫健步如飞,若不是身后跟着个他,早就原地起飞一举越去承和殿了,只是他们去也没用,还是得等着身后大夫。
刚至门口,塞托乐轻车熟路的闭上眼睛,准备迎接铺面的热浪,不想房门打开却是适宜的温和,他乐见其温,关了门往里走去。
床榻上,昨日还浅笑道别的人此刻紧闭双眼,一旁侧身而立的顾及听到开门声后疾言道:“方才他晕倒了。”
塞托乐看着榻上人正常的唇色,却是半点也不着急,只是虚虚握了下脉搏,缓缓道:“无事,让他睡吧。”
顾及眼中火气犹如实质,却只是盯着塞托乐不说话。
辛哨卫察觉到陈王怒火,二话不说抽出腰侧银刃,直逼赛托乐脖颈而去,咫尺之距,只消挪动星点就能挑破他的咽喉。上首,仿佛混着窗外飞雪的冷寒:“你一早就知道了。”不是问句,塞托乐若是两句之内说不出个所以然,刀剑会先一步到他的发声处。
“是……”
顾及两步上前,抽走他脖颈处只做威胁的快刀,利刃破风,塞托乐波澜不惊的声音一同响起:“他亦是。”
“不然你以为你可以活着站在这吗?”他将利刃抛回身后,辛哨卫默不作声的接住收刀,一气呵成。
顾及就是猜到了阴无凭一早就知,还为所欲为才气冲颅顶,只是当事人现下打骂不得,才更是难压火气罢了。
他几乎是嚼着血气问出的问题:“究竟怎么回事。”
“陛下,你该知道这世上没有处处都占便宜的道理。”
赛托乐毫不顾忌上首人宛如要削了自己的眼神,坦然道:“破镜难圆,碎佛难拼……这是世人都知道的道理,难道这位不曾告诉你,他这副躯壳已是一团糟了吗?”
赛托乐只是客观叙述着事实,顾及却觉得他仿佛在刮自己的骨肉,他艰涩道:“难道他药石无医了吗……”
“不是,是这里。”赛托乐竖起一根手指,敲击着自己梳理工整的前颅,像是感叹一般的低语:“脑子被啃成这样,还能活着,说实话也是一种奇迹。”
“什么意思。”
顾及耳朵反复过滤着脑海中飘闪而过的词汇,凑在一起后却仿佛变了意义,像是九曲星河泼下的寒冰,将他浑身热血熄了个里里外外,他听到赛托乐的声音还在继续,“我说过,引浪族的所谓的‘药’和毒没什么分别,我们干的一直是和阎王抢生意的事情,这也是为什么外界叫我们‘毒医’的缘故,更是我当初说按我族法子他早该死的缘故。”
“周续改进了我们的手段,同样也改变了目的。我们研求不过活着自保,但他要的是征伐扩张。”
什么样的征伐最快——内部瓦解,精神瓦解。
为什么兖国世家几乎诡异的抵触他们自己的政权?
因为被“药”啃噬的大脑只有最基本的服从,服从血液中流淌的渴求,兖国自己的政权满足不了他们的渴求,所以这个庇护他们多年的当权后盾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为什么阴无凭宁愿死在治疗途中,也要抽出深入骨髓的东西?
在众人看不到的他的平和下,究竟藏着多少浓郁的暴虐、阴郁,那些被放大数倍的恶念已经渗透到了哪一步,阴无凭露出的那些柔和究竟是真的,还是侵入神经的伪装?那天吓到狸奴的紧拥,真的只是力气用大了吗?那为什么它对顾及的触碰只是不耐,对阴无凭却是彻底的抵触抗拒呢?
或者再大胆一点,为什么国度和谐了百年的君王圣子,在度幽王掌权时期,神权王权陡然的尖锐,毫无过渡的矛盾,真的只是度幽王性情极端引起的吗?
一股恶寒从脚底蔓延,顾及下意识看回床上那张恬静安睡的脸。
所以一直以来对复辟毫无想法的人,是不想,还是不敢去想呢?
当年国度破亡的真相远比看上去的简单,而如今终于摆到众人眼前的问题,却久远得多。
但不论顾及的推测如何惊骸,都与阴无凭无关,因为他又陷入了长长的梦境。
只是这一次的主人公不再是他,而是一个比自己大上两三岁的孩子,又或者是,是抱着那个孩童的前任圣子——晦朔。
“王上,您不该如此。”晦朔盯着明黄高台上的人影,轻声规劝着。
那本是与他一同长大的人,但随着厚重冠冕的层层积压,年少岁月中那个豁达开朗的世子郎君,如今已青丝参白发的立于高处。
晦朔同样而立之年即便年岁不同但气质谈吐仍如处事初期的少年郎。
那时的晦朔只以为是辛劳让他的世子殿下成熟了一点,却不想二人之间的沟壑却愈宽了。
“寡人如何不能将那帮神使下狱!他们竟敢妄自评判寡人之功过,难不成这普天之下,还要特例条款束寡人不成!”
“神使之责,便是纠正陛下言辞,以犹卓越……”
“够了,寡人早已听够你日日念叨的陈词迂腐,你若是来劝谏的,就下去!”高台上的度幽王怒不可遏的痛斥,骤然看到那双受伤的眼眸,一闪而过的心痛转而变成烦躁的斥责:“滚下去!”
晦朔抱起被吓得瑟缩的、还尚且年幼的度贤世子,拜别了他年少的友人——世子度幽。
夜晚的仙人台上,冷风吹刮着朝天跪拜的两道一高一低的身影。小小的知微跪坐在高大的圣子腿边,轻轻拉着他的衣袍问:“殿下,王上还是您的朋友吗?”
那一晚,有问必答的圣子殿下沉默不语。
很多天后,一般大小的度贤世子拉住晦朔的衣袍,轻声细语道:“圣子哥哥放心,我不会像阿爹那样,我要当个好王上……”
后来,那个奶声奶气的孩子坐到了王座上,却将数年前许下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甚至愈发暴虐,荒淫。
他甚至亲自赐下毒酒,送走了那位抱过他的圣子哥哥。
晦朔去的前一晚,他将知微叫到了房中,在漫天纷飞的红白帘布中,晦朔脱下了多年工整的祭祀红袍,只着一身雪白单衣,静静注视着向他走来的知微。他抚摸着还尚且年少的知微的头,眼中悲寂沧桑,知微静静看着他的双眸,却是看不到亮光。
晦朔叫他忘了这个名字,忘了前尘过往,叫他守住国度尊严,叫他别怕、好好活下去……还有那些不可能再实现的愿景,被晦朔一股脑的灌到他脑中。
城楼悲钟敲响的那天,年少的知微尚且还不能体会到那时的晦朔已是奔溃决绝,但当他独自走上仙人台后,他终于理解了晦朔那时的情绪——一种将要解脱的放任,和对他最后的保护。
他六岁时被晦朔带走,祭祀楼的嬷嬷为他赐名“知微”。
“见微而知萌,见端以知末”。
这像是一个预言,让他在“国度”破灭的一年前拦下了国主的荒唐事,救下了几个质子,而在那些质子侧身离开的一瞬间,他的心脏突然剧烈的抽搐了一下,鼻前嗅到了一股淡淡腐烂气息。
他将不安告诉了晦朔,然而晦朔却告诉他:“忘记你今天的感觉,还有忘掉‘知微’这个名字。”
那天过后圣子入宫向国主进言,言自己“圆满”的时日到了,国主毫不怀疑的让圣子“圆满”了。
于是,刚满十七岁的他,提前一年继承了圣子的封号,随着他受封,祭祀楼里的所有嬷嬷也换上了年轻一辈的姑娘,“知微”一名便再未出现过。
他上祭祀楼的那天,在一步一阶、狭窄悠长的楼道里,他感觉到了沉沉的暮气,像是被人从后背掐住咽喉,只需轻轻一拽,便坠入身后的百阶深渊。
他俯身看向黑沉沉的楼底,突然想起前任圣子在服下鸠酒去前反复的叮嘱。
“忘记嬷嬷们告诉你的所有规矩,见微知著,凭借你的感觉去做任何事,切记,一定要保全‘国度’的尊严……还有,一定要好好的!”
冥冥中,他似乎摸到了圣子提前“圆满”的缘由,却又如过指一瞬的长风不见踪迹,他站在祭祀楼上俯瞰着绵延的屋瓦顶楼,心中疑惑:“我该如何保全这摇摇欲坠的“国度”尊严呢……”
梦中的他走过转角,脚就踏到了高高的城楼上,那一天是国度被攻破的日子。
国度将亡时,他该自缢陪葬的。
在反叛军攻入都城之际,他也正站在皇城最高处的城墙上,只要上前一步他就可以同这古老的宫殿一齐,湮灭在叛军的铁蹄烈火之下。
脚下是不曾越过的宫门,再往前一些是最近的街市。
因为靠近宫门而尤为肃穆辉煌,店铺坐落有序、灯盏规矩挂放;若再往前看就是闹市处,官府管制少,也繁华些。
很多年前,他在祭祀楼的仙人台上里望向过上元节的闹市,隔得很远,只有在灯盏点亮后才能看见一个大大的光团……但在度幽王颁布新令后,那处的灯火就再没亮像那年一般。
此刻高墙上的他终于看清了街市的全景,的确是交错横杂的街市,但却略显荒凉——叛军攻城在即,街市的人们收起了铺上的物品,闭门锁窗;长街上还有芝麻大小的人在房户间奔走;已经有起义军的将士举着旗帜走入了街角。他们中有的是城中人的故友亲人,有的是这城中出走的住户,在奔走四海后,又以起义军的身份回到了这里。
“那我呢?”
他突然有些可悲的想,他又能去哪呢,十三年都生活在这高高的宫墙下之,六岁起就只能在那祭祀台的楼阁里窥探着外面的烟火……宫墙外的人是什么样子,也会念叨背诵厚厚的经文吗,也会学习那些繁缛的礼节吗,也要每日数次的祷告吗……
为什么不离开呢?
他被自己荒唐的念头吓到,却控制不住的继续想。
离开那个昏聩的国主、那些满嘴经文的嬷嬷,还有这座困死他的宫城……这明明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可以同这个古老的国度一起彻底消失,借此去看那广袤的河山,去听不在笼中的鸟鸣,去数楼阁外的星点……从此只存在历史的记载里。
他可真不是一个合格的圣子,他如是想,但双脚却没停下奔跑。
再后来是什么,是逃跑的路上,碰到了周续。明明是艳阳天的暖阳下,他却觉得自己像个迟暮的老人一般,只能感到沉重的“暮气”。
看到周续的一瞬间,扑面而来的“苍老”感,让他坐立难安,这与当年救助质子们后的心悸不同,是一种持久绵长的疼磨。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被迫灌下了数以万计的汤汁,浑浑噩噩的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而在一次意外中,他的眼睛出现了问题,然后是耳朵……失去感官的他逐渐遗失在了现实幻境的交错间,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清醒着,又或者是否还活着……直到有人颤颤巍巍的在手上划下了祭祀楼里的符文——聆听祈福。
麻木的神经像是灌进了酒水,开始亢奋的警示自己活下去,那就是照禧与他的相逢。
照禧是祭祀楼培养的“使女”,她与圣子一样,从出生便接受嬷嬷们的教导,且只能通过圣子与外界交流,在一定程度上,她们对“国度”的信仰甚至高于国主和圣子。
也正是因为照禧出现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间点上,以至于很多年来,阴无凭数次发现了不对都下意识忽略掉,因为对那时的他而言,照禧的出现更像是一个特殊的符号,证明他不是踽踽独行、只身一人的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