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随州从人堆中挤出,甚至还顺嘴骂了几句“大逆不道”、“罔顾人伦”“不是个东西”,然后颇为自然的询问这湖坊何去,好心的书生便邀他一同前去,一书生问道:“公子是外地的吧,此番也是为了这举荐而来吗?”自国度建始,举荐便是布衣乡绅入朝为官的主要途径,这也是为何人们对这孟学士怨言颇多的缘故,孟不与便是这专管举荐的招贤殿学士之首。
江随州点头又问:“是啊,诸位也是不成。”
“巧了,我等便是结伴前来寻孟大人的,只是如今这孟大人满心只想着那江随州,便打算去这湖坊碰碰运气,看能否挣得个名额。”蜀阳一带水土不如江东养人,少有细水流长的柔情,多是塞外硝烟吹出的壮烈,这锦州城正在一片险峻的山脉里,回折波转具是飞瀑,故而也不缺长廊水亭的搭建。
于是乎官员乡贤便在这些地方结盏对诗,湖坊是距离都城最近也是最大的瀑布口,也就成了锦州城里书生最多的汇聚地,过往便有学子凭借在此处展露风采获得举荐,所以不乏青年才俊来此一试。
江随州同这群少年人一同去了湖坊,上马车时,一个路上话少些的公子问:“畅聊许久还不知公子大名,在下江潭,公子可唤我追息。”
“在下江轻鸿,公子唤我轻鸿便好。”闻此二人皆笑出了声,只余旁人不解,见二人都未有解释之意也便做罢,江潭又道:“公子打哪来啊,说不准我们还是本家。”
“我啊,我自江东来,本打算一路向北去看看,听闻最近这锦州城颇热闹就想来试试运气。”
“公子从江东来,可曾听说江随州?”少年人们本三五成堆的叽叽喳喳,角落里的少年这一问便都一个劲儿的瞅着他,他故作沉思道:“自然知道,诸位是想问些什么呢?”见他颇有见识的样子,便都开始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的问着:“他当真来了锦州城吗?”“他弑父的传闻时真的吗?”“他当真名不副实吗,族中叔长曾说他离经叛道,他究竟如何?”……
而围在人堆里的江随州就这么支着下巴看着少年人们不停的发问,他笑得恣意,就像个误入学堂的江湖人回答学生般随性,他似乎有在认真的思考,直到江潭打断道:“好了,切莫妄论他人之过,江公子也好需要好好休息一会儿。”众人这才想起江随州是才到锦州的,纷纷禁了言叫他好好休整,好入湖坊得举。
马车行驶的不快,驶出中心后便到了街市,过往之人大多讨论这江随州入城一事,相比于他早些年诗词歌赋的光彩,这真假参半的弑父奇闻显然更对胃口,更不要说当初被驱逐时不发一言的沉默,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而这样一个满是争议的人却叫孟大人翻遍全城的寻找,实在怪异,对于平民百姓来说,这份猎奇就足够讨论的半天的了。
只言片语就这么传进了马车内,精神气好的少年人们不时听上几句,怕打扰他便小声讨论。
很快到了城外,前去湖坊有段山路要走,众人索性下了车三五成群的走着,江随州和江潭走在最后,上坡的时候,江潭开口道:“这些少年是我在蜀阳外碰到的,那会儿他们自身盘缠不多还将一部分留给了丧父的孩童,他们没什么恶意,只是初出世道有些天真的好奇。”
“嗯,确实,还挺好玩的样子,你一路带着他们幸苦了吧。”
“还好,结伴而行少了许多麻烦。”见他态度平和,也就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些风土人情,江潭与他聊得投机,二人在许多东西上尽是一致,到了后来江潭甚至恨不得捶胸顿足,在入湖坊前,江潭叫住了他:“轻鸿兄……”
“江公子!”急促的呼叫打断了他们,孟不与自湖坊走来,越过同行而来的少年人直奔此处,少年人们只听说过孟不与的大名,但却并不认识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只看着他于身侧错过,然后便看向了他二人这处,“江随州!”又是急呵一声,江随州打不得马虎只得附身恭敬道:“学生在。”
孟不与曾在江东待过一段时间,那会儿江随州名头正盛,他便前去看过这位赞誉围绕的少年人,却见江随州在一堆俗子文人里酸唧唧的念着些浅显的诗词,他有些气愤的甩袖而去,不想晚上这位赞誉加身的粗浅少年却亲自到他的客栈外求见,他自是回绝了,然这少年人仍固执的日日来,直到半月后终于得了机会应见 ,不同于酒楼里所见的粗俗卖弄,他恭敬的向孟不与敬礼,认真解释自己需要附和家中安排的诗会,无意卖弄自持。
孟不与很认真的打量着这位少年,他眼中赤忱不含杂质,似乎是连着几日守门求见,面色看着不太好。孟不与问了他几个时事,他皆对答如流,还不时参些个人的见解看法,所言之道虽有纰漏却也不乏可取之处,孟不与眼睛一亮便要收他做学生,不想这恭敬有加的少年却是为难的跪地磕头:“在下渴求得先生栽培,但如先生所见,因族中长辈影响,家中不崇据论而好诗赋,恐无法拜先生为师。”说话间哽咽抽泣不似作假,孟不与终是爱才心切直接丢了那尊卑手续就将他收入麾下,每日晚饭后悉心教诲,而在他离开江东那日,原本该在族中诗会上的江随州却悄悄来到码头送他,孟不与自是感动的,却也担心他回去受长辈苛责,匆匆几言便是别过。
一别多年,再听到消息便是他弑父之闻席卷而来,孟不与不相信自己会看走了眼,多次写信要见他一面,却不想他早已被江东族辈直接逐走不知所踪,直至前些日子传闻他来了蜀阳锦州城,马不停蹄的就带人四处找寻,旁人或道他是疯了才找这么个狼心狗肺的玩意儿,但孟不与始终相信自己的判断,如今见此人眼间依旧澄澈,便笃定这江随州决计不会是传言那般。
孟不与这声呼呵未有避人之意,四下皆是一顿骚乱,包括方才的少年人们也都愣了半响,唯有江潭站在江随州身边始终未动,他应当是早就有了推测,否则不会在路上对江轻鸿,也就是江随州说那番话。
之后江随州便被孟不与带离了这湖坊,马车里,江随州请罪道:“学生有错,初入蜀阳是打算直入锦州城寻老师的,不想遇风寒便在城外休息了几日 ,叫老师为难了……还有,江东之事……学生……”
“不必说了!”
江随州其实也不知道怎么向孟不与解释江东之事,该扯一个怎样的谎话才能更好,从折福告诉他自去找路子时他便知道这路就是老师,但要如何面对老师,才是最头疼的事,他不欲对先生撒谎,但却不知如何将真相告知这位慈善的老人……几日的难安被孟不与轻易抚平,他不欲追问江随州真相,只是叫他去好好休息一番,反复叮嘱:“我孟不与看上的学生我心中最为明了,你若还未做好告知他人的准备,便也不必想法子哄我,且放宽心做你该做的。”
这是江随州睡得最安稳的一日。
第二日一早,孟不与就去了陈王宫中,江随州则被他带到身侧一并入了宫。殿里,孟不与还在与陈王商讨着什么,依据进出宫女的面色该是谈的不好的样子,等了许久,折福前来唤他进去:“江公子,陛下有请。”江随州认出了这是宫外见的那人,不动声色的跟着进了内殿。
殿内,孟不与直挺的跪着,陈王坐在桌前,颇头疼的叹息,直到折福禀报说人已带到才抬头看向他,淡淡道:“江公子。”一触即分的视线里,江随州大致看到了陈王的脸,是一张很年轻的面孔,甚至可能比自己更小……他不确定老师多次同自己说的那位值得追随的君王就是眼前之人,直到他开口对老师说:“孟先生,我不会逼迫江公子的,让我们交予他自己来抉择,如何?”
孟不与叩谢时被陈王下台拦住,又叫折福抬了椅子叫他好好休息,才转向他继续道:“孟先生也算是我的老师,当初我不过初出茅庐就得了他的指点,后来有了起色更是他一力帮持,他曾向我举荐过你,在江东那事儿前本来一切都已安排好……不想却是出了意外,我相信孟先生的眼睛不会看错人,所以将你带到了这里……”他尚且年轻的脸上满是严肃,他自高位走下,不带威胁且和缓的说:“如今朝中人手不足,我需要有值得信任的人插手整改,这是个极其糟糕的差事,我不愿叫先生操劳,出于私心,我想到了你……当然,你可以拒绝这个无理的要求,同样也可以获得孟先生的举荐入朝为官余生顺遂。”
这是极其优渥的待遇,不论哪条他都可以走入朝堂。他明白老师的意思,一步一步稳扎稳打,他只需协作便可以有一笔漂亮的功绩,且不会得罪任何一方……但他若是不接受,会是谁呢?大概率会被这个年近七旬的老人接下,室内三人,几乎都不消思考就能得出结论,若是江随州再混账些就会顺着孟不与的意思拒绝,但显然,他并不是个混账。
"我愿为陛下分忧。"
孟不与猜到了结果,但还是气的直咳嗽,要起身打他:“咳咳咳……你这混小子!这朝上豺狼虎豹你如何应付的了,我一个老人家来做便是惹了祸事咳咳咳,咳咳,好歹还有你这年轻后辈在,不至于困境,若是你折在这里了,咳咳咳,咳咳咳,不只你自己洗不清一身骂名,陈国朝中也就真的无人可用了,咳咳咳……现在,不该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先生身体康健,只要保重身体,不会有困境之日,这该见血动刀之事不该由先生来做,请陛下放心,我定能担此责任!”
如此,这件事便是定了下来,孟不与也无力更改,出了大殿就气的甩开了江随州扶他的手,三步两步的出宫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