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昭夺回汗位三日后,祁襄和萧允墨预备启程回蓟州。
这几日聂昭对内忙着处理霍因留下的一堆烂摊子,对外又要防备仅仅是暂时被震慑住的各部首领,并没什么机会与祁襄见面,如今到了分别的时候,更加依依不舍。
他亲自来母亲生前住的那座宫殿送她,见她立在院中看宫人们往马车上装他送给她和大齐皇帝的礼物,忍不住快步上前将她紧紧拥进怀里。
“襄姐姐!待我稳定了这里的局势,便去看你!”
祁襄拍拍他的后背,笑道:“如今你是朔金的大汗了,还这般没架子?”
她将他推开,他晶亮的眸子却始终望着她:“在姐姐面前,要什么大汗的架子?更何况,若是没有姐姐,哪里轮得到我做这大汗?”
“既然这样,还望大汗记得对我的承诺,莫起无谓之干戈,慈悲为怀,与民休息。”
聂昭庄重颔首:“嗯,姐姐的话,阿昭铭记于心。”
门廊处传来一声咳嗽,萧允墨被狐裘大氅裹得严严实实,唤祁襄道:“祁时安,怕冷还在风里站着,路上病了难道指望本王照顾你么?”
祁襄下意识挠了挠耳朵,对聂昭说:“聂北尧,后会有期。”
聂昭灼热的目光印刻在她脸上,仿佛要将她融进眼里。
“襄姐姐,我会时时想念你的。”
祁襄浅浅一笑:“多念着你的百姓吧,念着你襄姐姐的人足够多了,自从上次被那奸商和狗官污了名声,各地写给我的信都快堆成山了。”
聂昭脸上先是闪过一丝失望,继而又露出无比惊诧的神情:“写给你的信?……襄姐姐?你的意思是?……不是,难道你……”
祁襄这才意识到聂昭并不知情,笑道:“是,我就是花间公子,花间公子……就是我。”
聂昭在短时间内快速琢磨她这句话的意思,当他终于将去扶余之前发生的种种事端穿成线时,他忿忿地望向在廊下悠悠站立的萧允墨:“殿下怕是早就知道此事,才会那般上心花间公子的事吧。”
萧允墨一挑眉道:“本王是知道,那又如何?”
“那你还将我蒙在鼓里!故意诓我说了花间公子许多坏话!”
“我有什么义务告知你么?”
眼看着两人又剑拔弩张起来,祁襄宽慰聂昭道:“我不是有意瞒着你,只是也没什么太好的机会告诉你实情罢了。”
聂昭望着她,摘下脖子上的狼毛围领替她戴上,他的体温捂暖她的脸颊和脖颈,语调温柔深沉:“这样的身份,姐姐自然是要藏好,只是姐姐若能早些告诉我就更好了。”
他将围领仔细系好,指尖有意无意触到她的下颌:“没想到姐姐竟然就是传说中的江湖第一谋士,阿昭这次,真的是走了大运呢。”
祁襄从袖中捻出一支纸花茉莉:“之前你说你母亲最爱茉莉花,送给你,茉莉经不得这北国的风雪,而这纸花不会,想必你母亲在天有灵,如今也是为你感到高兴的。”
聂昭眸中亮起点点星辰,他从她手中接过纸花,贴在脸颊,留恋地感受着上头残余的体温:“姐姐保重。”
祁襄和萧允墨坐了半个多月的马车,慢慢悠悠抵达了蓟州。
算起来,祁姑娘和怀王殿下不在王府已有月余,云芷和晚翠见主子回来,自是又惊又喜。
尤其是晚翠那小丫头,一见到祁襄给她们带回来的诸多礼物,笑得合不拢嘴:“这些都赏给我们?小姐果真会疼人!”
祁襄捏了捏她肉嘟嘟的脸蛋,笑道:“不疼你们疼谁?”
云芷端来栀子花水为祁襄净手,看见她小臂上浅浅的伤疤,心疼地问:“小姐怎的又受了伤?”
祁襄毫不在意:“刀子划了一下而已,无妨的。”
云芷嘟囔着:“殿下竟也不护着小姐么?”
祁襄哈哈大笑:“你家殿下多娇贵啊,能护着自己就万幸啦!”
“谁娇贵了?” 萧允墨的声音出现在门外,两个小姑娘慌忙站到一旁,恭恭敬敬地向他请了个安,脚底抹油似地退了出去。
“殿下又在听人墙角。” 祁襄狡黠一笑。
“你说得这么大声,院外头都能听见了。” 他逼近她,闻见空气中栀子花的香气,冷淡的脸上神情松弛了些许,“出去折腾了这么一些时日,总算能乖乖在府里歇上几天了吧?”
“殿下又想关着我。”
“我关得住你?” 他多少有些无奈,“祁延的功课,难道你不管了?你不在许久,想必这小子没少偷懒,不然你觉得他为何到这个时辰还不敢来见你?”
“哦……祁延啊……那小子,打几顿就老实了。” 祁襄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眸,问,“殿下找我有事?”
“没事不能找你?”
“能啊,这是殿下的王府,殿下自然想找谁就找谁。”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犹疑,回蓟州一路上两人始终都保持着一种微妙的疏离,累时她也会自然而然地依偎在他肩头小憩,但也不过如此,两人再没有更亲近的互动。
回想起来,自从离开朔金前一日,她收到寻花阁的手下送来的一封信后,对他的态度便有了些许变化。出发之后,头几日他还会试探着与她温存,却总被她有意无意地避开,到了后几日,她又来了月信,他也只好偃旗息鼓。
此时此刻,他终究按耐不住内心的困惑,纠结半天,才挤出一句:“你身子……好了吗?可还会……肚痛。”
她弯着眉眼答道:“好了,早就不痛了。”
他上前一步,伸手揽住她的后背,不给她退避的机会,他低着头,无比认真地问:“那为什么躲着我?”
“没有啊,都跟您回了府,还能躲到哪里去?”
“祁时安,虽然你很会演戏,但别人看不出来你说谎,不代表我也看不出来。”
她直直望着他,脸上的笑意已然退了七分,“那您说说,我哪里说谎了?”
他没说话,却径直吻了下来,她撇开脸,他捏住她的下巴再次尝试,她手上终是用了力,将他推开,眼神冷了下来。
“呵……” 他挫败地后退了一步,“前些日子还惦记着本王的身子,如今就忙着撇清关系了?怎么,是朔金那个狼崽子,叫你动心了?”
“殿下若是想发疯,别在我这发。” 她冷眼瞧着他,眼神像极了七年前她离开那一日。
他心里生出恐慌,急道:“那究竟为什么?我哪里惹你生气了?还是……你在朔金收到的那封信里说了什么事?”
她叹了口气,疲惫地说:“不是殿下的错,只是我自己近来有些心烦……”
他下意识上前,却又退回原处,眼神很是受伤:“有什么事,不能同我说么?为何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祁襄低下头,小声道:“殿下容我一人静静。”
“襄儿……”
他见她不语,一味冷漠地垂着眼,只得无奈地轻叹一声:“那你早些安置。”
他转身离去,背影落寞极了。过了一会儿,两个小丫头又悄悄回了屋,晚翠殷勤地给她倒茶,眼睛却一个劲儿瞟着云芷。
云芷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她们俩都想问的话:“小姐可是和殿下吵架了?”
她挤出一抹浅笑:“没有,你家殿下太黏人,叫我有些透不过气来。”
晚翠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殿下这些年孤家寡人的,怕是憋坏了,好不容易遇上小姐你,把持不住也是有的!”
云芷连忙来捂她的嘴:“你个未出嫁的小丫头,怎的能说出这般不知羞臊的话来!”
祁襄倒是被晚翠的话逗笑了:“诶,你这么活泼的小丫头,是怎么进这鬼气森森的怀王府来的?”
听她这么问,晚翠和云芷突然对视一眼,不说话了。
“怎么?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秘密么?”
晚翠一脸做错了事的心虚表情,半天才答:“小姐……我要是同你说了,你可千万不能生气,也……也不能告诉怀王殿下是我告诉您的。”
云芷在一旁叹着气,对晚翠的口无遮拦无可奈何。
祁襄朗声一笑道:“你尽管说,我定然不生气。”
晚翠先跑过去将门关上,又凑到她跟前,神秘兮兮地说:“殿下原本是不想要我的,觉得我没规矩,但我娘是从前世子府的嬷嬷,伺候过……世子妃,殿下就是因这一层,才让我进府的。”
祁襄一愣:“世子妃?”
见她神色有变,云芷忙小心翼翼地说:“那都是殿下年少时的事了,那位世子妃也不是正式册封的,小姐您别在意……”
“不在意啊……” 她的思绪仿佛飘远,又问晚翠道,“你母亲是哪位嬷嬷?”
“范嬷嬷,怎么了?小姐也认识?”
祁襄沉吟半晌,再问:“那你娘现在何处?过得可好?”
“殿下早放了我娘归休,在庄子里颐养天年呢。”
“那就好。” 祁襄温和一笑,“好了,我今日乏了,你们也休息去吧。”
两个小丫头退下后,她上了床,很快进入了梦乡。
深夜,祁襄从梦魇中惊醒,某个许久未曾困扰她的噩梦又回来了。她从梦中坐起,后背沁出的冷汗浸透衣衫。她想撕心裂肺地呼吼,但身处王府之中,她却只能压着声音,吐出沉重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