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昭来到祁襄的帐篷时,萧允墨已经走了,她正窝在兽皮榻里看书,他小心翼翼走到她面前,半跪在地,关切地问:“襄姐姐,伤口还疼吗?”
“不疼了,这萨满巫医的药,确有奇效。”
他干脆往地上一坐,拿起矮几上一本书翻了起来。
“我就在这里陪姐姐一会儿。”
祁襄低头看了他一眼,顶着一头毛茸茸的发辫,静静坐在她脚边,像极了家饲的狼犬。这样想着,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她慵懒地打了个哈欠,问道:“聂北尧,只要给那大祭司当女婿,就能获得巫族的鼎力支持,为什么不答应?”
他一脸不屑:“我不是说了,我不喜欢风铃儿,不想娶她。”
“小王子,你们这样身份的人,若是还有野心,婚配之事,难免身不由己。”
聂昭回过头,犀利的眼神直直望着她:“我们这样身份的人?那也包括怀王殿下咯?”
祁襄没料到他会这样问,愣了愣,笑答:“自然也包括怀王殿下。”
他轻哼了一声,道:“我与他可不一样,就算是为了汗位,我也不会在这件事上受人裹挟。”
他骤然上前,握住她的手,她手中的书滑到一边。
“怀王殿下可是给不了你名分?我不一样,我可以一生只有姐姐一位妻子,纵使当了汗王,姐姐也是唯一的大妃。”
祁襄咯咯笑出了声:“谁告诉你怀王殿下不肯给我名分?一个两个的,都求着我当王妃,你们倒是默契。”
聂昭惊得一时无言,祁襄抽回手来,捡起一旁的书,脸上的笑意退去了几分温度:“我这人呢,什么苦都吃得,就是这王妃啊,万万当不得。”
聂昭的眼眸黯淡下来,沉声问:“为何?”
“因为这样的身份,会像枷锁一样锁着我,很难受。” 她见他情绪低落,举起书在他额头上敲了敲,咧开嘴一笑,“聂北尧,你现在应该把心思都放在你的大业上,别让我白白为你,费了这些功夫。”
聂昭默然起身,走到帐篷门口,才又回过头,立誓般地说:“襄姐姐,我定不会辜负你的期许,但对你,我也不会如此轻言放弃,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明白,做我聂北尧的王妃,是世上第一得意之事。”
接下去的几日,巫族对他们一如既往地热情招待,周到备至,但月烛长老似乎有意回避,始终再未露面。
然而这日晨起,却出了一桩事——萧允墨不见了踪迹。
寨子里的人通通一问三不知,好好的怀王殿下,就这样凭空从自己住的帐篷里人间蒸发了。
巧的是,这天清晨,聂昭被月烛长老叫去冰瀑观看占卜仪式。
找遍了他的住处,枕头边放着他爱看的兵书,残蜡未熄,仍燃着一星微弱的烛火,外出的玄狐领鹤氅好好挂在衣架之上。祁襄对着寨子里的人,罕见地动了气,抓着几个负责伺候的仆役“强硬”地询问了一番,终于有一个松了口,说一早见到她的那位“助手”独自往寨子西南的冷杉林去了。
祁襄偷偷给聂昭写了一张字条,压在自己房间的枕头底下,即刻前往那片冷杉林。
这两日天气晴好,温度也回升不少,表层的积雪变得湿软,路滑难行。寨子周围散落着杂乱的足迹,然而出了西南口的寨门,脚印骤然消失,地上的积雪显然被扫过。
祁襄在雪地中行进了数里路,终于置身一片冷杉林中,清冽的森林气息沁入心脾。数百年的古树高耸入云,遮云蔽日,虽是白天,林中却阴暗难行。
“萧峻清!” 她一边走,一边唤他的名字,呼声在林中徘徊游荡,余音仿佛并非出自她口,如暗中潜伏的鬼魅学着她的声音唱和。
无人应答。
过了一会儿,天空又飘起雪来,她加快脚步,双目紧盯地面,生怕积雪掩盖了丝毫行迹。终于,深入林中行了一阵,她再次发现了散碎的一堆脚印,循着脚印一路追踪,她在一棵树下发现了靠坐在树干上昏迷不醒的萧允墨。
“萧峻清!” 她正要跑过去,却听见一声尖利的嘶鸣,一团黄色的毛物从他身后钻出来,那小兽睁着一双溜圆的小眼睛,咧开嘴,朝她亮出一排尖牙。
是一只黄鼬。
眨眼间,那小兽已然窜到了萧允墨肩头,像一条围脖似地将身子盘踞在他脖颈之上,它的身子几乎紧贴他的要害处,若这时想出手打这小兽,难保不会误伤了人。祁襄捏着脱手镖的指节紧绷着,微微打起了颤。
就在它的利齿要朝着萧允墨的喉咙咬下去时,她灵光一现,大呼道:“黄大仙,且慢!我乃修行之人,或可助你积攒功德!”
没想到她这么一喊,那小兽竟真的没下嘴,而是顺着他的身体爬了下来,无声地蹿到了她脚下。
它抬起脑袋,小眼睛打量着她。祁襄素来听闻这北境山中多地仙精怪,如今看来,倒还真不是空穴来风。这黄鼬既有灵性,自然不宜再伤它。她在脑海中快速检索了一遍书中所写关于北地五兽仙的记载,蹲下身去,撩起袖子,将一只手臂递到它面前。
“黄大仙,我本就是替人占卜阴阳的风水先生,你若觉得弟子修为尚可,我愿与你结下契约,今后所做功德,我愿尽数奉上,只要你肯饶那公子一命。”
那小兽绕着她转了三圈,突然攀上她的腰间,用头拱了拱她腰带上别着的短刀。
祁襄心领神会,她拔出短刀,丝毫没有犹豫,在露出的那条手臂上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滴到洁白的雪地上,氤氲成一滩透亮的红。
黄鼬在那滩血周围俯下身,轻轻舔舐雪面上殷红的液体。舔了一阵后,它又看了她一眼,似乎还向她颔了颔首,紧接着,它撒开腿,消失在白茫茫的积雪之中。
她松了口气,掏出帕子随意包了包手臂上的伤口,来到萧允墨身边,他本就煞白的脸冻得发青,她透过他冰凉的腕子去探他的脉息,心中的大石总算半落了地。
她将他拥进怀里,握着他冻僵的双手轻轻摇晃他的身体。
“萧峻清,快醒醒!”
他的手温同他的意识一样缓缓回归,那双墨色的眼睛罕见地现出迷茫。
“襄儿?这是哪里?”
“这里是山里的冷杉林,你怎么跑来这里的?”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或许还有一丝良知,又或许为了掩人耳目,送他来的人还给他披了件外袍,见他里头还穿着单薄的寝衣,祁襄猜到了一二,说:“有人把你迷晕了带到这里来?寨子里有人要你的命。”
“聂昭?”
“他若想要你的命,早就可以动手了,让你死在朔金境内,对他这位未来的汗王有什么好处?”
萧允墨“哼”了一声,反过来抓住她的手,赌气似地说:“除了他还有谁?”
祁襄扬了扬眉毛:“谁知道?”
她扶着他起身,欲脱自己的氅衣给他披上,却被他将衣服穿回她身上。
“不用,冻不死。” 他的目光落在她左臂的伤口上,丝帕并未扎紧,从里头晕出血来,他紧紧蹙眉,“这伤怎么回事?”
祁襄毫不在意:“刚才遇到点小麻烦,已经解决了。”
萧允墨停下脚步,拿过她腰间的刀从衣服上割下一节布条,揭开她胡乱扎起的丝帕,仔仔细细替她包扎起来。
“真的没事……”
“别动!”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冻僵的手指却不很灵活,折腾了半天才弄完。
“快回去吧,殿下。” 似乎是怕他冷,她再次紧紧牵起他的手。
萧允墨对此自是照单全收,与她十指相扣,寻着她来时在树上留下的记号,两人依偎着往回走。
“本王倒要看看,是谁要取我性命。”
没走几步,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祁襄抬头聆听,萧允墨却将她搂进怀里,在她耳边低声说:“抓紧我,无论如何都别放手。”
轰鸣声极速迫近,地面轻轻震动,脚底下的雪扬起一片雾。片刻后,白茫茫的雪浪从山坡上翻滚而来,他拉着他到一棵粗大的树干后躲避。冰冷的雪如刀子般割在他们的面庞。他紧紧拥着她,她牢牢环着他的腰,雪潮如巨浪拍来,他们终究被冲向林子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雪魔的肆虐逐渐停歇。祁襄吃力地摸到腰间的折扇,在头顶的积雪中用力捅了十几下,终于破开一个洞口,冷冽的空气倒灌下来,胸中的窒闷总算缓解了几分。
两人一同挖了半晌,终于破出积雪的覆盖,往四周一看,惟余一片白皑皑的冷杉林,不知来处,也不见归途。
他们在雪中走走停停,直至天色将暗,仍没找到出林子的路。然而萧允墨的步子却越行越慢,他们找到一处山洞歇脚,他本想在石墩上坐下,却体力不支,径直倒了下去。
“殿下!” 祁襄俯身去扶,感觉到他面上蒸腾的热气,再一探他额头,手心仿佛被灼烫。
“萧峻清!” 她再次唤他的名字。
他竭力睁开眼,干裂的唇角微微扬了扬:“别担心,襄儿,我就……睡一会儿……”
然后他缓缓阖上眼,陷入沉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