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冬,北城,12月30日。
全国双年展落幕,挂了三个月的展品深夜撤下。
这场双年展的主策还不能离开,捏着对讲,孤零零站在寒风中,确保每个品都安然包装运送上车。
这是今年的最后一个大型展会,与之承接的是一场行业年会。
主办依然是他。
各个地方的策展人都陆续到了。
下榻的酒店就在男人左手边五百米处,五星级海景酒店。
这栋酒店横在中间,将绮丽壮阔的来轮海与展厅分割。
他迎风看过去,黑漆漆的,只能看见几个人影。
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某处,整个人像是展柜中的雕塑般,失去共感几分钟。
直到酒店门口已无人的身影,他才收回视线,垂头点了根久违的烟。
—
黑色漆皮鞋踩在灰棕地毯上,身穿黑色西装,套羊毛大衣的清秀男人,手拖行李箱停在酒店房间门口。
身旁是喋喋不休的助理:“这是年会流程单,明天下午两点开始,预计三点四十左右,您要上去做一个分享,咱们的茅镇公益展今年取得了这么重大的成功,打开了策展人的新方向……”
陆知遇刷开房门,太阳穴隐隐作痛:“好,我知道了。桃子你也去休息吧,有事我给你打电话。”
“好的遇哥,我房间号302。”吕白桃将流程单塞在他手上,“晚饭吃点什么?我给您点上来?”
“不用,想睡会儿。”他说。
桃子跟了他一年,对他各种状态都了然入心。
陆知遇是个全年无休的劳模,像一台精密运转的仪器,永远状态恒定。
最近年末工作血忙,又遇到他的博士论文期,会像这样直接提出要休息,估计已是强弩之末。
她不□□露出心疼,嘱咐他好好休息,便自行回了房间。
门轻轻合上,自动取电传来轻柔的“嘀——”声,房间所有灯一时间亮起,陆知遇才猛地呼出那口一直紧抿着的气。
他确信,刚刚那个人一定看到了自己。
寒风中,他几乎每一步都计算着走出了完美的步距,三十步结束,就会消失在酒店拐角。
可还是有种落荒而逃的仓皇之感。
也不知道,他看出来没有。
陆知遇甩甩头,将这种幼稚又无意义的思想挣脱。
他进卫生间洗了把脸,水还没来得及热,刺得他头脑也清醒了不少。
镜子里的他,脸部瘦削苍白,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嘴边还有一圈不太明显的胡茬,熬完一夜新长出来的。
不影响他白净的面貌,却一见就能察觉潦草。
他走到窗边,主办方特意为他安排了海景房,夜幕下的来轮海仅有月光与一盏红色灯塔。
黑色棕榈树影跟着海风左右飘荡。
他脸上却闪过失落,暗叹这个房间地理位置不好。
干脆拉了窗帘,往床上一倒。
闭上眼睛之前,他才有了今晚的实感。
——北城。
也是好久没回来了。
—
陆知遇这一觉睡得不安稳,睡醒按亮手机发现才凌晨2点。
只能勉强算临时补了一觉。
聊胜于无,他感觉自己精神好了不少。
同时……也感受到了汹涌的饿意。甚至饿得有点手抖。
这是少年时候留下来的毛病,那时候严重营养不良,后来被慢慢养好了。
只是饿了手抖这种生理反应,还保留在了这具身体里。
饿着也睡不着,陆知遇索性从行李箱翻出一件羽绒服,随意一套,抓起房卡出门找吃的。
凌晨海风已经失了温度,降至零下。
陆知遇沿着海岸线找店,心里暗叹这几年北城的变化。
读书时,来轮海还是一湾渔船贸易港口,他高中三年见证了来轮海一点点被改造。
现在已经成了北城最经典,也是必打卡的旅游景点。
公路平整、棕榈婆娑,金黄的沙滩一直蜿蜒到目光尽头。
只是深冬的凌晨,也没有什么店在营业了。
他走了十五分钟,才在一条分叉出去的居民深巷中,找到一家还没歇业的啤酒屋。
拉开透明门帘,扑面而来的暖气才让他有了丝丝暖意。
老板打着哈欠起身,打燃炉灶:“小伙子来点什么?”
“有没放葱的鲅鱼水饺吗?来一份。”
老板却露出为难的神色:“哟……这可没有啊小伙子,要吃我只能现给你包几个,就是得多等会。”
“行,那麻烦你了~”陆知遇随意坐在出菜口旁边的桌上。
没过两分钟,门帘又被拉开了。
进来的人走路像风,卷起一阵冷意。
陆知遇背对着门坐,垂头看着手机,后颈扑来的凉意激得他眉头微微一皱。
“老板,来份馅儿没葱的鲅鱼水饺。”
声音醇厚低沉,响在头顶。
陆知遇玩手机的动作一滞,下意识抬头看去。
而刚点完的男人,此刻目光刚从墙上菜单移下来,堪堪撞上他的眼神。
是陆宴书。
陆知遇想钻地缝的心都有了,哪怕来之前知道他是这次年会的主办,但来轮海这么大……怎么就这么恰好,在这么一间小啤酒屋遇上了。
他穿着黑色长款大衣,跟不怕冷似的,身板高挺,漫画般的宽肩,投下的影子挡完了陆知遇这方天地。
只有回温活血后泛红的耳尖,让他多了几分生机。
他垂着头与陆知遇对视。
陆知遇败下阵来,率先回避了他的目光。
片刻后,他轻轻呲笑一声,解开大衣,一屁股坐在了他的对面。
二人面面相觑,陆宴书率先打破沉默。
“怎么这么晚出来吃东西?刚到吗?”
因为他的问题,陆知遇的神情肉眼可见有些失落。
“到了很久了,睡了一觉。”
陆宴书拿过桌上的保温壶,倒了两杯热茶,一杯推给他。目光在升腾起的两缕热气中辨不明晰。
他淡淡开口:“你胃不好。下次记得先吃饭再睡觉。”
他看见陆知遇吸了一口气,似是要开口,最后又憋住,和当年倔强的样子毫无二致。
“又想说我没资格管你了?”
陆知遇指腹扣紧杯壁,又被烫得缩回手,闷闷地回怼:“本来就是。”
陆宴书轻哼一声,没再找话,两人陷入安静。
陆知遇小口嘬饮热茶,在暖气的作用下,很快手指尖也温暖了起来。
身体回暖的过程很奇妙,能清晰感受到细胞重新活跃的每个碰撞,蔓延到指尖微微发麻。
某个忘记时间的冬天,屋内暗淡橙红,对面这个男人的大手扣入自己指缝,将他压进床内凹陷……
滚烫的唇贴上来时的触感,也是这样,指尖发麻,血液的沸腾放大到全身,在体内引起海啸。
厨房叮叮当当的声音敲在鼓膜,店老板还没退出的短视频咿咿呀呀唱了很久。
久到像是在枯等一座冰山融化。
直到一根乳白色的烟在自己模糊的眼前晃了好几下,陆知遇才像浮出水面的人,耳旁瞬间清晰——
陆宴书在问:“能抽么?”
不是已经戒了吗?
陆知遇刚想这样问,又觉得太唐突:“这是室内。”
“行。”
陆宴书露出个似是而非的笑,起身掀帘,站到了店门外去抽。
屋外一片漆黑,隔着扭曲的透明帘子,陆知遇只能看见烟头明明灭灭,速度很快,像一艘出海救援的船,高频闪烁的警示灯。
他是亮起灯光的人。
而自己则是那个溺在冰水里等着光亮迫近的倒霉蛋。
陆宴书这支烟很快燃尽,却在外面又站了好一会儿才进来,再坐回他对面时,身上只有外面的寒气,一丝烟味也没了。
“来咯,两份不要葱馅的鲅鱼水饺。”老板端着热气腾腾的饺子出来,一看他俩坐一起,“哟,认识啊?”
陆宴书看了他一眼:“偶遇。”
“那可真是缘分了,一年到头我都没遇上要吃这种馅的客人,今天一下来了俩。”老板操着一口北方方言,在自己位置坐下,唠起嗑来,“还好我这今天刚进的鱼,上岸就立马冻上了,新鲜得不行,不然还真做不了你们这单生意。”
陆宴书吃了一口,竖起大拇指:“确实好味。”
他垂头咬第二口,不经意问对面:“你觉得呢?”
陆知遇瞭他一眼,意味不明:“和家里比还是差了点。”
话音刚落,陆宴书被食物烫到,水饺跌回碗里,溅起滚烫的汤,落了几滴到他手背。
他眉头轻皱一下,看着迅速变红的皮肤,忘了再接话。
老板也不在意,从市场选鱼的诀窍开始,唠到来轮海的改变,再到这几天的活动,说这里人气旺的嘞,每个来的人都年轻又时髦,手上的金表晃得闪眼睛。
“你们也是来这里参加活动的?那个展都撤走嘞,一车车拉了好久才拆完。”
陆宴书摇头:“没呢,在这边当工作人员。”
陆宴书顿了下,接着说:“是一个很大型的艺术展,来看的人如果有喜欢的作品可以买走。“还有专门的慈善区,卖出的钱都会捐给贫困山区。”
“做公益就是好样的。”老板竖起大拇指。
“老板离这么近,没去看看?不收门票的。”
“遛弯的时候过去看了一眼,太艺术的咯,我们也看不懂,几个塑料袋挂在那里有什么看的?”老板嘿嘿一笑,“游客多多,我们生意就好,日子就好,对我们来说就是最开心的事情了。”
“那也是。”陆宴书说,“日子过得踏实就是幸福了。”
陆知遇吃东西很安静,咀嚼也很斯文,像小猫似的,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北城的东西向来大份,即使在物价高的景区,分量都十分可观。
以前他常和陆宴书一起,两人吃什么都点大份,他拿个空碗吃掉能吃的部分。
但分餐的决定权,往往在陆宴书手里。
他每次都说陆知遇太瘦了,得多吃点,还说食物不能浪费……所以每次吃到最后,陆知遇都愁眉苦脸,陆宴书又会大笑着替他吃掉最后一点。
现在没人替他吃,他也早就养成了能装下一份的胃。
等他吃完再抬头时,陆宴书早就撑着手肘,沉默地等着他了。
“老板,结账。”陆知遇站起来,利落地扫了码。
“36!”
陆知遇扬手又点了下他那边:“他的和我一个价吗?”
老板顿了下:“是一个价,你一起给?”
他看他们的眼神带着疑惑,仿佛在问这叫不认识?
“嗯。”
陆知遇付了72,系统冰冷的播报响彻空旷的店。
等这声音停下,陆知遇才说:“偶遇嘛,缘分。”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陆宴书听到。
像是一场无足轻重的较劲。
陆宴书站起身,穿好大衣,站到他身后,也没句谢谢,只说:“送你回去?”
陆知遇摇头:“走几步就到了。”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啤酒屋,朝着两个方向,消失在路灯绵延的镜头。
咚咚咚!咚咚咚!(敲锣打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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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来轮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