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绵绵不尽的阴雨天,明明是日头初升的时辰,天色却仿若黄昏。
靖王府正殿前黑压压跪了一片人,啜泣声络绎不绝。
卧在榻上的男人年岁尚不足三十,鬓边却已生出不少白发。
他强撑起身,靠在软垫上环视一圈,而后淡笑,“都别哭了,我死了这靖王府也还在,你们亦不至无家可归。”
这话实在不大好听,不过那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倒真止住不少,唯独跪于榻旁的孩童仍哭得真情实感。
李承煜叹了口气,瞧着那双酷似他母亲的眼睛蓄满泪水,李承煜不免伤神,拉过那孩童的手柔声说,“慕颜乖,这没什么好难过的,人都会死的,迟早有一天你也会死的。”
一旁的嬷嬷:“呜呜呜……咳咳??”
慕颜哭得伤心,一把扑到李承煜身上,短短的小胳膊将人搂得极紧,“那父亲为什么不能等一等,等着和我一起死?”
“慕颜自会等到甘愿陪你一起死的人,”李承煜从未如此耐心地解释,“而父亲现在,要去找那个曾许诺同父亲一起同生共死的人了。”
慕颜抽搭搭几下,抹了把眼泪,闷闷地问:“是母亲吗?”
李承煜愣了一瞬,漾出的笑容无比好看,“是。”
“可母亲不是一直待在冰室里吗?父亲为何还要去找她?”
李承煜疲惫地合上双眼,他的声音苍老无奈,似呢喃一般,“那些……不过是我的自欺欺人……”
时隔三年,靖王府再一次挂起白幡,也不知是否是那传说中的鬼怪再次作祟。
总之,这一次的祸事终于降临到了三年前那桩风流事中的男主角头上。
尚德九年,靖王薨逝。
尽管民间依旧煞有其事地流传着鬼怪一事,但明眼人都知道,靖王自老靖王过世那一年起便身染顽疾,缠绵病榻足足三年,薨逝也在情理之中。
死人无法解释,活人却以为自己听得到死人的哀伤,而后乐此不疲地产生恐惧。
心生之象,不过是镜花水月的自导自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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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李承煜做了个十分稀奇的梦,说是梦似乎也不够贴切。
明明那些呜呜咽咽的哭声还在耳畔打转,可再一睁眼时周围景象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广袤的天际半明半暗,太阳高悬于东半天,云朵柔软连绵,是个顶好的大晴天。
可另一侧正相反,如钩新月弯弯,星河环绕流转,竟是个深邃无比的暗夜。
李承煜从未见过明暗共存,日月同生的景象。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朝前走着,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缠绵病榻多时的不适竟悄然消失不见,仿佛他仍旧是当年隨王都中最为惹眼的风流浪子。
这一带荒无人烟,李承煜往前走了许久方才依稀瞧见些不同的画面。
血色巨石立于一方桥畔,巨石之后似有人影徘徊。
那成串的人影自巨石一直蜿蜒向桥对岸,桥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人,瞧这样子估摸是在排队等着些什么。
李承煜大步走过去,虚心向长队最后之人请教,“敢问兄台,这里是何地?他们排队又是所为何事?”
“这是忘川,前面都排队等投胎呢,”那人打量他一眼,没什么兴趣地普及,“你是新来的鬼,排我后面去。”
忘川?
李承煜怔愣一瞬,恍惚忆起那一年在王府冰室前,踏月闯入的那对男女。
半晌,他有些不可置信地开口,“兄台,此处可是有一食鬼恶徒,名曰巫鬼。”
那人本已回过头去,闻言再度转过来,神色颇为古怪。
他细细瞧了李承煜一眼,无语道:“你有病吧,吃鬼有什么用?”
这般说着,那人突然随手挥了几下,五指竟直直穿过李承煜的胸膛,二人相触却似若无物。
那人冷眼一瞥,“你没事吃空气玩?”
“……”
李承煜生前好歹是个王爷,如今死了倒也未想着要端架子,只是这自小养到大的脾气实在不好改。
李承煜同这人讲话可谓是一忍再忍,忍了又忍,直到此刻终于忍无可忍。
奈何,鬼没有实体,李承煜就是想揍眼前这男子一顿出出气也无法。
李承煜咬咬牙,也不知怎就多了这般多的耐心,再接再厉道:“方才大约是本……是我记错了,在下想问的是,兄台可知这附近有一能替鬼实现心愿的……人、或是鬼?”
那人已经极其不耐,挥挥手随便指了个方向,“你且往那边看看吧,这奈河上有艘破船,找到船基本就找到那怪人了。”
李承煜循着那人所指方向望了望,颔首道:“多谢兄台。”
无尽忘川畔,目之所及只有遍野的荒草。
李承煜明明什么都没瞧见,却仍欣喜无比,仿佛那一线希望也是他存在的全部意义。
忘川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非要在此寻些什么,运气好些便罢了,若是运气不好,寻上个几百年也是常事。
李承煜大概就是运气不大好的那个。
忘川荒野漫漫,泥沙遍布,近些日子正赶上风沙天气,别说远视寻船,便是身边站着的人都未必看得清面孔。
第一批在桥上排队的鬼几乎已经全部转世,那日在桥边曾为李承煜指路的人都被他的毅力感动成了好脾气,临走前还切切叮嘱:“兄台不论有什么愿望都只是这一世罢了,待转世投胎,前尘尽忘,何必在此苦苦纠缠不肯放手,最终伤的不过是自己啊!”
李承煜笑了笑,颔首道:“兄台所言字字珠玑,愿你来世投胎投得一户清闲富贵人家,我们有缘再会。”
如此,那人便也不再继续规劝,摇摇头转身便渡了桥,欣然前往彼方世界。
李承煜瞧着他的背影,不知何故突然浅笑一下。
无所挂念,确为真自在。
但李承煜觉得,庸人自扰自有精妙之处,真自在亦是真孤寂。
这世上之事看似千头万绪,实则却是非此即彼,各有缺憾罢了。
忘川不分昼夜,一日等同于人间一月。
李承煜无法分辨自己在这里寻了那巫鬼多久,只觉得忘川路漫漫,似是永无尽头。
“阿颜,只要你还活着,总有一天我会寻到你,若是你已不在,我便生生世世居于此地,寻到我生命尽头为止。”
李承煜卧在杂草堆砌的临时床榻上,仰望着半明半暗的天空轻喃。
忘川虽天气恶劣,好在是无雪无雨的,更加不用提什么山野猛兽。
李承煜以天为被地为床,虽然条件寒酸些,人倒是安全得紧。
时间匆匆流逝,李承煜也不知跋涉多久,总之早已筋疲力竭。
明明死后已经没有实体,但他此刻看起来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简直像个久经风霜的拾荒者。
他不知晓自己此刻变成什么模样,也顾不得那些,累了就席地而躺,睡醒了就继续赶路,仿佛是个没有情绪的傀儡一般,眼神空洞得不像话。
这一日亦或是这一夜,李承煜再次堆起一团枯草准备歇息,耳边忽然传来依稀的说话声。
李承煜闭上眼睛囫囵入睡,对周围突然传入什么鬼混不在意。
事实上,这忘川边上时常游荡着形形色色的鬼,说白了和人也没什么区别,出现在荒草地里总归就是那些事,这些日子以来他不知听了多少次,起初还会因此勾起些从前和竹颜在一起的回忆,日子渐久他便也麻木了,毕竟那些女人怎可和他的竹颜相提并论,简直荒唐可笑。
细细索索的脚步声后,首先传来男人无奈的声音,“都说了不行,她不会愿意的,咱们两个如果真这么做了,她知道恐怕会和我同归于尽。”
“到时木已成舟,她也只能接受这一切,同归于尽只是让结果更糟糕,她并非傻瓜笨蛋,定然不会那般。”女子信誓旦旦,一副说一不二的语气。
说起来今日也是有些奇怪,行路许久李承煜本是极疲惫的,但这一日却没有倒头就睡,竟难得八卦地听起了墙角。
此行为实非君子,是以,李承煜只得一边鄙视自己,一边欲拒还迎地听下去。
敢情是这女子主动想同男子有点什么事,偏偏男子惧内,有贼心没贼胆。
李承煜不合时宜地生出个疑问,这些鬼不急着投胎,竟在忘川边成起亲来了?
甚至还婚内出轨?
当真是人的嘴脸,鬼也不过是人的附属品罢了。
男子不耐,“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你别再同我说这事了。”
“我虽出身微贱,却绝不欠人人情,她既替我了了心愿,我自当按照当初承诺那般将自己的三魂七魄送给她,怎能累得她几近丧命而无动于衷?”女子隐隐带着哭腔,“求求你,救救她吧……”
男子沉默半晌,再张口时语气带着无奈笑意,“何必用你求我,我是这世上最最希望她活下去之人,即便是搭上我自己的命也心甘情愿。”
“那你为何不肯帮我?”
男子将人扶起来,尚轻的容色竟显出暮年者般苍老疲惫的神态,他淡道:“从前我便一意孤行做出许多自以为为她好的事,结果反酿大祸,这几百年来我学到的最最要紧的事便是,无论如何,皆以她的意愿为先。”
“先生……”女子仍有哽咽之意,闻言却也难以再劝。
“好了,这件事就莫要再提了,我们还是……”男子话未说完便突然顿住。
他本要同女子一道离开,抬眼时不知瞧见了什么,瞳孔一阵收缩,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开口,“我的妈呀……兄弟,你是……什么东西?”
在他们身后半人高的枯草地中,一个衣衫褴褛如同乞丐的男子正定在原地,锋利的轮廓被脏兮兮的污泥与胡茬遮了个七七八八,瞧不出本来的面目。也不知他站在那里瞧了他们多久。
在这遍地孤鬼的地界,他恐怕是唯一一个形象可堪与民间神话相配的鬼。
李承煜的世界完全静音,他眼中没有忘川经久不散的风沙,没有日月同天的异象,更没有喋喋不休妄想阻止他继续向前走的英俊男子。
只看得到那个同样怔在原地,讷讷不能言的女子。
李承煜就像是一只无法思考、不能言语、情感单一的山野怪兽,执著且鲁莽地朝着女子走去。
那满身泥污的模样如同乞丐,既无生气亦无体面,唯独那双好看的眼睛如星河弥漫宇宙,沉寂的黑色满是耀眼华光,亮得让人不能直视。
被他紧紧搂在怀中的女子半晌没做出反应,直到李承煜压着嗓子开口,低问她:“阿颜,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不是我的梦对不对?这是真的对吗?”
竹颜几乎忘了呼吸,讷讷地叫他,“……阿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