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晴空万里,凛冬时节难得有这样顶好的艳阳天。
派出去蹲守许久的眼线终于有了消息,杜毓敏卧在软榻上听着暗探回话,于是便有了寺庙外,竹颜不慎撞上世子妃的场面。
不愧是花魁,模样当真是极美的,媚而不俗,艳而不妖。
杜毓敏初见竹颜时,脑海中便只有这一念头。
即便是被侍女呵斥,那张绝色之容也丝毫不见局促。明明是在向人伏低作礼,可竹颜的举止姿态仍旧高雅端方,如同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如果说此前杜毓敏只觉得李承煜对这花魁不过是图个新鲜,那么直到此刻,她才切切实实有了危机感。
侍女为了给杜毓敏出气,高声表明了她靖王世子妃的身份,可竹颜的表情仍没有一丝波动,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
杜毓敏一眨不眨地盯着竹颜看,哪怕从对方眼中窥视到一丝丝危机感都会让她好过些。
可是,那些普通女子一定会有的拈酸惹醋之意,或是对心爱之人发妻的打量,在眼前这个女子脸上通通没有出现,她是平静的、大方的,甚至是毫不在意的。
她会如此反应不外乎两种可能,一是根本不在意李承煜,自然无所谓对方娶的是怎样的女人,也根本不会吃醋。
可杜毓敏很清楚,李承煜那样的人会如此真心对待一个女子,任凭谁也无法不动心,何况她早已听说,这二人已经育有一子。
那么便只有第二种可能,李承煜已经给足了对方安全感,竹颜心中足够笃定自信,自信到根本不需将杜毓敏放在眼里。
想到这点时,杜毓敏不禁想要笑出声来。
她很清楚,倾心一人或许只需一秒,可若要交付所有的信任,只是时间是不够的,非得要对方片刻不移的真心为保障,日积月累方才能够养成如此的笃定。
普通女子在面对心悦之人时尚且要多番试探怀疑,何况竹颜出身青楼,对男人的承诺和爱慕司空见惯。
这样一个人竟也能对李承煜深信不疑。
杜毓敏根本不敢想象李承煜究竟在她身上费了多少心思。
原来那个表情寡淡的男人也这样会讨女子欢心,而且是只愿讨那一个女子的欢心。
杜毓敏并非是天生的恶人,少年时也曾听过不少民间闲散的情爱话本,甚至还为那些曲折却忠贞的情爱动容流泪。
回去的路上她甚至妥协地想,他们二人既然这般相爱,若是哪一日李承煜开口想要将那花魁娶进门做通房,甚至是做妾,杜毓敏咬咬牙或许也能接纳。
可她终究是低估了李承煜对竹颜的感情。
李承煜自然想将心爱之人娶进门,更想日日都能光明正大的同进同出,自此生儿育女,相爱白头。
所以,李承煜想娶竹颜当然不是让她做通房,甚至不是妾。
而是世子正妃。
“这些日子你在如烟阁安排了不少眼线,想必对竹颜已是非常了解,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开门见山地谈一谈。”
杜毓敏看着堂下躺着的已经被刑讯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几人,脸色瞬间白了几分。
而身旁坐着的男人正云淡风轻地品着茶,浅笑的模样仿佛是心情大好的丈夫急于回府同自己的娘子分享喜悦一般。
可事实是,这是李承煜第一次踏进杜毓敏的院子。
“你与我成亲几载,深知我这人不解风情、不喜风月,实在不是个合格的丈夫,况且心中早已属意他人,恐怕此生此世都不会变。趁着你还年岁尚轻,容貌才情家世样样出挑,且仍是完璧之身……”
不解风情,不喜风月。
杜毓敏几乎要笑出声,她不耐烦继续听,干脆地打断,“世子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李承煜自袖间抽出一张布满墨迹的纸张,语气诚恳,“这桩亲事本就是盲婚哑嫁,你我不妨签了这和离书,他日不论你另嫁何人,我都会在朝堂上全力扶持你未来的夫家,自然,杜大人更不用说,只要有我靖王府在一日,杜府的荣华必定只增不减。”
大隨尚武,兵部是多少人削减脑袋都挤不进的地方,彼时兵部尚书即将退任还乡,下一任便是杜毓敏的父亲,她即便是二嫁之身恐怕求亲者也只会比从前多更多。
失了这门姻缘,吃亏的是靖王府而不是她杜毓敏。
精明如李承煜,他自然更加知晓其中利害,但他还是要同她合离,就为了那么个低贱的青楼女子。
那女子明明那样低贱,可李承煜就是这般将人放在心里,堂堂靖王府世子的妾室亦觉得委屈,非给她正妃之位不可,甚至连着自己的名声都浑不在意。
杜毓敏觉得心口处仿佛已被人用匕首生生豁开,可她却是笑着的,“世子当真如此心悦那花魁?”
李承煜将茶杯放下,不理她的问话,淡淡道:“这几个人便留给杜小姐处置罢,待杜小姐签好合离书后便可派下人送至本殿书房,顺带也可取回这几人的供词。”
杜毓敏看着李承煜的背影,不甘、委屈、愤恨等等情绪纠缠在一起,心中最后一点点柔情和期望终是化为灰烬。
杜毓敏望着那一纸和离书,舒展的字体大气磅礴,透露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就算离了靖王府她还是尊贵的杜府嫡女,仍会有成千上万的求亲者慕名而来,今后无论嫁与谁,对方都会忌惮着杜府的势力而尽心照顾她,无论如何都会比如今的境况好上许多。
可杜毓敏就是迟迟不肯签下和离书,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等什么,或是在盼着什么。
她无解的行为,终是老天给了答案。
隆冬,靖王妃忽而病重,没过几天便撒手人寰。
李承煜自小长于老王妃膝下,二人说是亲生母子也不为过。
世子身份与母子情分加在一起,李承煜自然对老王妃的丧事格外尽心。
也是因此,李承煜分身乏术,杜毓敏的暗探再一次为她带来新消息。
——廷尉府张司正膝下空泛多年,近日却莫名多出了个女儿在户部存档。不仅如此,这位张司正近日还新辟了府邸,面积比原府大上一倍不止,他甚至还在老家购置了良田万亩,供家中弟妹坐享富贵。
杜毓敏天资聪慧,只消片刻便明白了其中关窍。
李承煜虽只是世子,但登位之后已经暗地里夺了靖王不少势力,如今廷尉府大半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张司正此举,恐怕与李承煜脱不了干系。
李承煜竟如此大胆,竟想着要在隨王都城中为那名气颇高的花魁更名换姓。此举若是将人记在普通人家名下便也算了,李承煜竟然暗度陈仓到了朝廷官员头上。
且不说那花魁身份会带来多少争议,接纳她的人家会面临多少风险,户部记档如此严苛,李承煜要恩威并施说服多方势力该付出多大的代价,这还不尽的人情恐怕是要将整个靖王府搭进去。
他真是疯了。
他一定是疯了。
他做这般多的牺牲就为了给那低贱的青楼女子一个光明正大嫁入靖王府的名分,当真可笑。
水葱般的五指紧攥成拳,悉心养护的指甲嵌进肉里。
半晌,杜毓敏吩咐,“王妃新丧,公公伤痛不已,本殿思忖着择日该办个雅集,为公公舒缓心结才是。”
“奴婢这就去办。”侍女应下,颇善解人意地补充,“只是世子向来不□□饮,近日又被诸事缠身,恐怕未必有时间出席。”
“无妨,公公想必会体谅的。”
所谓雅集并不是诗词歌赋、远山丽景,而是靖王向来喜欢的歌舞姬表演。
杜毓敏说是为了舒缓靖王丧妻之痛,可所有人都知道,靖王哪里是什么长情之人,通房妾室几乎塞满了整个后院,靖王妃与他同住一个屋檐,却已是几年未见。
这一场雅集办得不算精彩,歌舞平平,容貌更是无一出挑。
靖王虽为发话,但所有人都能看出他的不耐。
杜毓敏自然也瞧得出来,为弥补自己的冒失与歉疚,她亲作一副翠竹美人图献于靖王。
杜毓敏的画技在整个隨王都都是数一数二的,所作之画不仅配色清新,情貌更是传神。画中女子一袭素衣仍难掩姿容胜雪,宛若天仙,含羞带怯的娇柔模样更是令人心驰神往。
靖王阅女无数,瞧了这画也不免动心,当即询问这画中女子姓甚名谁,出自何家?
“儿媳不晓得画中仙女所谓何人,只有幸曾在梦里与之一见,便是在婆婆过世那一夜,想来或许是婆婆不忍公公一人,特地托付了这仙女替她伴君,”杜毓敏神色为难,自责道,“可惜儿媳无能,未能替公公寻到此仙女的下落。”
靖王敛眉瞧了那画一眼,淡淡道:“无妨,既是王妃所托之人,想必不会离王府太远。”
以靖王之势,若想打探一人,即便不惊动任何人也能迅速寻得。
于是,便有了半月后的冲喜之事。
杜毓敏以为,若是竹颜委身嫁与靖王,天长日久定会惹得李承煜厌弃,毕竟这天下有哪个男人能包容至此,眼看着自己的女人与其他男人欢好仍旧混不在意,甚至那人还是他的亲生父亲。
杜毓敏自认为足够大度,甚至可以忍受与青楼女子共侍一夫,却不想李承煜贪心至此,既然如此,那就怪不得她了。
她所承受的屈辱终是要一一还给他们,李承煜也好竹颜也罢,活该痛苦一世才是。
然而令杜毓敏没想到的是,老靖王竟会在那夜死于非命。
得到这样的消息,杜毓敏又惊又怒,心中的恨意使她顾不得思考,假借着签下和离书之名来到李承煜的书房,又命下人布上一桌酒菜,直言只要吃过这顿饭便一切如李承煜所愿,二人合离,再不是夫妻。
李承煜急于拜托这桩婚姻,不疑有他,却在喝过杜毓敏亲自为他斟满的酒后彻底晕死过去。
杜毓敏早已禀退了所有下人,她先是吃力地将李承煜扶到榻上,而后开始慌慌张张去解他的衣服。
做这些时,她的心中没有一丝羞涩甜蜜,只有对自己鄙夷和委屈。
不过解了一层外衣,杜毓敏已是泣不成声。
她可是堂堂杜府嫡女,是多少人想要巴结笼络的对象,况且还有着才情容貌俱佳的名声,便是出身普通氏族也能寻得个如意郎婿。
这般样样出挑的人,此刻却在做着这样龌龊肮脏,甚至卑微到下贱之事。
杜毓敏浑身颤抖着,颓然跌坐在地,最终还是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李承煜的书房。
在那之后,她几乎再未出过房门一步。
而李承煜也从未去质问过她为何会对自己下药,就如同这事从未发生过一般。
杜毓敏知道,这并非是李承煜照顾她的颜面,而是因为他眼下有更要紧的事要办。
李承煜的生母本是平民之女,因貌美被强抢进靖王府,后又因私自出逃而被处以极刑而死,李承煜更是自小不得靖王喜爱,多番原因之下,父子关系可谓僵到极点,说是仇人也不为过。
此前为了登上世子之位,李承煜不得不做出百般讨好的模样,却不想会生出此等变故,李承煜便是豁出性命也要护住竹颜,索性背水一战。
按照李承煜的计划,他先派人将靖王强抢花魁之事传扬出去,于是靖王暴毙,杀人凶手自然是竹颜和其兄长,届时廷尉府办案,就算他们二人被押入大牢也无妨,李承煜大可在大牢放一把火,再找两具烧糊的尸体鱼目混珠,反正李承煜早为竹颜寻了新的身份,这事一了,丝毫不误他同张司正之女的婚事。
李承煜的计划虽铤而走险,却周密详尽,唯一算得上错漏的便是低估了老靖王旧部们的忠心。
那些曾随着老靖王出生入死的旧臣一心要查个真相,李承煜虽手掌廷尉府,却仍寻不到一丝鱼目混珠的机会。
正在李承煜焦头烂额之际,有人告诉他郑国有种名曰瑰葵的奇药,可使人假死却对身体无碍。
若能寻得此药使竹颜假死,便既能保全竹颜,又能堵住廷尉府的口。
李承煜为求万无一失,只身连夜赶往郑国,他心想着自己快马加鞭赶路,兴许明早便能赶回,竹颜便很快可以得救。
只要熬过这段时间,日后他们定可白头偕老,安稳幸福一世。
说起来,李承煜只是缺席了那样一个绚烂夺目的晚霞而已。
回府时却得到了囚犯畏罪自杀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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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韶出皇陵时已是翌日清晨,她观尽这一段往事,心中只觉造化弄人,这世界不过是一本狗血无趣的情爱话本。
她想起那夜在冰室前颓丧不堪的男子,与曾经风流多情的模样判若两人。
云韶叹了口气,原来这就是李承煜反复念叨的差一点。
果真只差一点点。
杜毓敏的确只有三个月的身孕,孩子的生父也的确如说书先生推测的那般,毕竟李承煜在那几个月里为着竹颜之事忙得焦头烂额,几乎是把家搬到了廷尉府,他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王妃竟然凭空怀了身孕。
清晨街上行人寥寥,云韶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再抬头时,靖王府的匾额赫然出现在眼前。
初升太阳的微光下,有一孩童正迈着蹒跚的步伐哒哒四处跑着,一会儿摸摸门口庄严肃穆的石狮子,一会儿乐此不疲地在赤色门槛上反复横跨。
云韶瞧着小男孩甚是可爱,忍不住走近了些,笑眯眯地问:“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呀?”
小男孩这才注意到身旁不知何时走近的女子,声音稚气,却丝毫不怕生,“我在这玩一会儿,否则再等一会儿父亲又要督促我背书了。”
“还要背书呀,你父亲很严历吗?”
“不是很严厉,是非常严厉,”小男孩神情愁闷,语气一本正经,“他只有同母亲说话时才会笑一笑,其他时候都可怕得很,府上没有人不害怕他。”
云韶被小男孩的表情逗笑,“那你怎么不去找你母亲求救?”
“母亲身体不好,平时都在冰室睡觉,父亲不许我打扰母亲,”小男孩闷闷地说,“可是我觉得父亲就是想自己霸占母亲,生怕母亲见了我就不喜欢他了。”
小男孩默默评价,“父亲一直是个喜欢吃醋的小气鬼,只不过我不同他计较罢了。”
云韶仍旧笑着,张了张口,半晌才出声,“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男孩还未来得及答她,便听见院内老远处传来焦急的声音。
“世子爷!您在哪里!”
“世子爷!您可别吓奴婢,王爷还等着您背书呐……”
“嬷嬷又来寻我了,”小男孩皱着脸嘟囔,赶紧高高抬起腿往里跑,朝着远处边挥手边喊,“嬷嬷!我在这!”
“哎呦我的爷,您可吓死奴婢了……”
嬷嬷已经赶来,云韶叹了口气,只得起身离开。
刚要转身,只见那小男孩蓦然回头,冲云韶挥挥手,“漂亮姐姐,我叫慕颜,慕为思慕,颜为母亲之名,竹颜。”
言罢,小男孩牵起嬷嬷的手,蹦蹦跳跳地往里走。
身旁的老嬷嬷一脸古怪地往门口处瞧了瞧,最终一无所获地转过头,接连打了好几个寒战。
云韶歪了歪头,目送着那粉雕玉琢的孩童逐渐消失在回廊尽头,嘴里还临时抱佛脚地叨咕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一滴泪擦着脸颊直直落下,在细白的手背上微溅起泪花。
云韶先是一愣,而后了然淡笑。
竹颜,你都看到了,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