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芳菲满城。
云韶靠在云端俯视人间,山川河流尽数铺展于眼前,奔走其间的热闹人群几乎不可见。人们以为自己是万物主宰,然而恍然一望,不过沧海一粟。
刚巧天气晴好,云影斑驳,云韶第一次清晰看到阳光下云彩投向人间的影子,明明暗暗好不神奇。
云韶独自坐在云端,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悠着小腿,脚踝处的赤月玲清脆悦耳。
也不知道月在哪里。
云韶摸了摸腕间冰凉的骨制手镯。活死人骨罕见,有借尸还魂之效,有了这手镯,云韶便不再受摄血术的限制,可以肆意来往于人间。
这是卿洛给她的。
那晚月晕死过去后,云韶求助无门,正逢此时,卿洛驾着马车从天而降。
初见时,云韶的注意力都在集中在月的表情上,倒未对卿洛过多注意。此次正面相对,云韶观其形态,身姿翩然婀娜、步履飘然若仙,即便是自小被管束着训练礼仪的女子也难得能有如此体态,云韶不禁想起折翁曾同她提起过的一种远古秘族,灵。
灵之伊始,源于天地精华汇聚,而后经千年修炼方可修为人形。
灵之一族,不老不死,永不磨灭。
云韶以为这样玄乎的种族怕是民间流传的神话故事,不想竟是真的。
不过彼时的云韶没心思感叹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她一心祈求卿洛能想个法子救救月。卿洛可是吸纳天地精华而生的灵,没准就会有什么能够济世救人的方法。
然而出乎意料,卿洛不紧不慢地跳下马车,蹲在月跟前观察一阵,淡淡道:“他死了。”
云韶不可置信,“怎么会?他说他不会死的,他明明……”
“他明明是个人,却为了你弄成这副鬼样子,”卿洛面无表情地打断她,语气咄咄逼人,“他为什么不会死,请你告诉我哪个普通人被砍成这样还能不死?”
云韶张了张口,无法反驳。
她望着月惨白到诡异的脸,温热的鲜血在脸上干涸,和前几日在乱葬岗翻出的尸体们几乎没有二致。
云韶不敢相信月已经离开,或许是因为那日蜂拥般的血蝶不断纷飞,月的脸色一如此刻苍白,可他修养一夜便恢复如初;又或许是因为初见时,笑容温柔的凡人少年以地为纸,用一个苍劲有力的月字在她心中刻下了无法磨灭的烙印,他亦以凡人之躯在忘川伴了她整整三百年。
发生在月身上的反常和例外太多,多到云韶以为上天总是格外眷顾月,会源源不断地给予他各种奇迹。
却忘了,他也只不过是个凡人。
“我要带他走。”卿洛扛起月,淡淡道。
“他是和我一起来到这里的,你要带他去哪?”
眼泪风干在脸上,云韶急急忙忙起身,拉住卿洛问。
卿洛没回头,随手丢了个形状诡异的手镯在云韶脚边,笑得讽刺,“他和你一起来到这里,所以弄成了这副模样,难道死后还要被你纠缠不休吗?还是说,云姑娘比我更有办法安顿好主上?”
“既然没有,那便不要阻止我,你该明白以你的力量于我而言不过是螳臂当车。”卿洛说,“这活死人骨制成的手镯可解摄血术的限制,就当是主上对你最后一点点的善心吧,自此以后,你们再无瓜葛。”
卿洛根本不需要云韶搭话,动作轻缓地将月安置在车厢中,而后扬起马鞭驾车离去。
这便是云韶与月的最后一面。
连告别都来不及的最后一面。
云韶曲起食指轻刮去滴落的眼泪,吸了吸鼻子,拄着胳膊起身。
云韶向来是个仗义的性子,绝不拖欠他人一丝一毫,如今月为救她而死,云韶理当以命赔命才是,不过她身为未息魂本就时日无多,算来算去竟还是欠着月的。
云韶想,可惜她没有下辈子,欠了便也只能欠了。
“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临死之前该做些好事才对,”云韶垂眸摸了摸骨镯,笑道,“这样的话,阿月,再等等我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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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王都进来发生不少诡异之事,从靖王府抬出去的尸体一个接着一个,饶是与李承煜近为堂兄弟的隨王也不得不过问,然而盘查之下却牵扯出另一桩秘闻。
“要说这兵部侍郎杜大人,早年也是少年得意的翩翩公子,如话本所编排的那般,才子配佳人的故事自然少不了,咱们今天要说的正是那段皇家秘闻,杜大人与长公主的那段风流韵事。”端坐于堂上的说书先生喝了口茶,吧唧吧唧嘴继续挥手起势,“早年杜大人尚任员外郎时便曾有过与之对立者接连惨死之事,只不过当时谁都想不到区区从五品员外郎会有这般通天的本事,殊不知他背后却是靠着长公主殿下的。这二人于先帝秋闱相识,后又私定终身,即便相互婚配也不曾断了联系,如此看来,杜大人那莫名亡故的发妻和从天而降的女儿都很值得推敲……”
“哦?先生莫不是说那靖王妃是长公主之女?”
坐于窗边的少女挑眉,明艳的一张脸甚是惹人注目,不过更着人注意的是那细腕上挂着的暗灰手镯,瞧着神秘而诡异。
说书先生一顿,但笑不语。
少女押了口茶,淡笑道:“若是如此,王妃意外惨死,长公主怎会毫无动静?”
“若非如此,靖王何苦因着王妃害死花魁,转而对付长公主,将这段尘封已久的奸情捅出?”
说书先生不疾不徐地问。
少女一愣,讷讷道:“先生凭何笃定靖王是在为花魁报仇,闻听靖王与发妻感情甚笃,王妃去时已有五个月的身孕。”
说书先生瞧了少女一眼,语气不屑,“小姑娘尚还年轻,瞧不出男女情爱之关窍。关于王妃的身孕,我只提醒姑娘一事,靖王府二公子早年便失了心腹,新任靖王承袭王位后他也一直安守本分,甚至努力扮演一个纨绔荒唐的角色,但即便是这样他仍旧暴毙府中,所为何事?”
少女还欲开口,周围看客终于不耐烦。
“都是来听故事的,小姑娘如此多问题,怕不是来砸场子的?”
“就是,瞧着这茶楼似是你家开的,你何不重金包场,请先生为你一人解惑?”
众人埋怨几句,说书先生好脾气地摆摆手,继续讲着那段离奇的皇家秘闻。
少女亦不再追问,用那支带着诡异手镯的胳膊托腮发呆,也不知是因被众人为难而觉羞愤,还是在琢磨着些无解的悬案。
眼看着日头西斜,说书先生已换了其他故事来讲,众人听得哄堂大笑,满座喜庆。
那古怪少女仍旧坐于窗边,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蓦然瞪大眼睛,而后悄悄自后门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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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末,隨国皇陵。
云韶借着鬼的形态优势,七拐八绕许久总算是避开一众侍卫,悄悄溜进地宫。
本朝男丁兴旺,亲王之家皆得子却不得女,是以本朝多得是世子公子,唯独没有郡主。
但云韶却在一新制的墓室中,发现了郡主大葬之仪。
云韶走进去,厚重的棺盖被推开,露出一张已经腐烂变形的脸,衣着打扮却仍是华贵之姿。
靖王正妃杜毓敏便躺在此处,不过却不是以皇家儿媳的身份,而是以长公主之女的名义。
云韶忽然觉得有些奇怪,瞧李承煜那般悔恨的神情必不是装出来的,若不是他害死竹颜,那凶手最有可能的便是杜毓敏。
可杜毓敏本就算是半个皇家人,何苦非要去争这靖王妃的头衔,甚至不惜手染鲜血。
可疑,甚是可疑。
云韶将棺盖推开一条长长的缝隙,伸手握住杜毓敏的手,查看她的生前往事。
属于杜毓敏的记忆在眼前一帧帧铺展,云韶想不通的谜语也就此解开。
尚德三年,杜毓敏年方十七,出落得标致可人,琴棋书画更是无一不通,上门求娶者几乎要把门槛踏破。
杜毓敏自小被娇养着长大,难免恃才傲物,求亲者众多,却无一人可堪入眼。杜大人只得这一爱女,自然由着她的性子,嫁女之事并未心急,心中盘算着便是将女儿养在府中一世也是好的。
不过月老的红线虽是千丝万缕,却在这一年的初春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杜毓敏的身上。
那是一个极好的晴天,杜毓敏求着爹爹许久方才得了出郊游玩的准许,当即收拾行装出发。因着好不容易出了趟城,杜毓敏兴致高涨,不顾下人劝阻生生拖到日头西斜方才准备回府。
这安定太平许久的隨王都,这一日也不知是发生了何事,竟凭空出现一伙贼人,直奔着杜府的车驾而来。
自小娇养着的千金小姐哪里遇到过这般境况,当即慌了神,梨花带雨的模样更是引得一众贼寇兴致高涨。
少女哭声凄厉,惊起一片林中鸟。
正逢此时,有一公子从天而降,以一敌百,三下五除二便将贼人打得抱头鼠窜。
后听他介绍,杜毓敏方才得知,这人原来是靖王府二公子。
夕阳如火,翩翩公子沐光而立,笑容清雅翩然,“在下对姑娘一见倾心,他日若可登世子之位,定将亲至杜府提亲。”
杜毓敏抿唇浅笑,未置可否,待回府时便向父亲表明心迹,自己此生非靖王世子不嫁。
可后来,夺位之争愈演愈烈,终是以二公子败落,三公子承爵而结局。
自此,二公子一蹶不振,每每与杜毓敏相见都是一副愁态,杜毓敏少女心性,自然心疼情郎境况。
于是在二公子的怂恿下,杜毓敏向父亲建议,秘密派兵绞杀三公子,如此爵位便会回归到二公子头上。
然而一向爱女如命的杜大人此次却没有顺着女儿心意,而是为她带来了另一个消息。
原来,那日郊外的英雄救美、神兵天降,皆是二公子一手策划,他派人妄图羞辱杜府嫡女,再亲手将人驱赶,救她于水火。
一切不过是为了引杜毓敏为他动心,说服手握兵权的杜大人站在他这一边。
竟然都是利用。
杜毓敏捧着暗探送来的一纸密报,将自己关在房中整整一天,终是下了狠心做出决定。
尚德四年,靖王世子李承煜大婚,世子妃正是杜府嫡女。
杜毓敏的初衷本是为了同二公子怄气,却不想大婚当日,隔着那一抹绯红的纱制盖头,杜毓敏一眼便瞧见了那个即将成为自己夫君的男人。
他正站在众人之间,含笑举杯照顾着每个前来观礼的客人,气度从容优雅,面容疏离含笑,仿若画中谪仙,却又比那不可攀的仙人多了些许烟火气。
杜毓敏的心在那一刻跳得极快,所为芳心暗许大概便是这般。
亦是因此,她才恍然发觉自己对二公子的那些心思根本从来不是爱情。
杜毓敏心悦李承煜,自是想同他举案齐眉,白头终老的。
可令杜毓敏没想到的是,这样一个无论是门第样貌皆于她格外相配的人似乎对她并不感兴趣,甚至在大婚之夜撇下她一人离去。
杜毓敏自小便是天之骄子,即便是面对这种境况,也只是觉得李承煜或许是个腼腆的正人君子,不愿与陌生女子这般同房,二人总要相互了解后方才可行亲密之举。
这般想着,杜毓敏倒对这位世子更加倾心。
然而事实出乎意料,不论杜毓敏做出多少努力,李承煜的疏离冷淡始终未见分毫,二人生活在同一府中,却仿佛是陌生人一般。
至此,杜毓敏终于发觉自己似乎想错了,李承煜不是腼腆也不是正经,而是不喜欢她,非常非常不喜欢她。
打探消息所耗时间不久,杜毓敏这才得知,原来她这翩翩如玉的世子夫君竟是有心上人的。
陪嫁侍女立于一旁回禀消息,说到最后语气为难嫌恶。
“……听说,那女子出身青楼,是个花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