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乌云沉闷,午后湿热的空气压得蝉鸣阵阵,直到豆大雨点接连砸下,烦闷之感才终于得到缓和。
云韶便是在雨落之时悠悠转醒的。
印象中,她只觉得自己做了个极为绵长的梦。
与竹颜的交易本在朱员外中毒身亡之时便已达成,只是云韶心中存了许多个疑问,非要留在人间一探究竟。
所幸,最终真相大白,朱员外是该死,可李承煜却不是十足的混蛋。
到底还是有情人,相互惦念着抱憾终身。
云韶虽不爱多管闲事,但也不知是否是竹颜存于她体内的两魄生出了情绪,竟绞得她心中钝痛,连说服自己袖手旁观也不能。
再次回到忘川那一日,茅屋外彩色杂草繁茂,日月静垂天际,与云韶离开之时没有丝毫差别。
只是河上摆渡的少年再不会出现,折翁也还没有回来,屋内只有一美人安静沉睡,呼吸平和沉稳。
云韶坐在床榻边上,呆愣几秒,也不知思考着什么。
而后悠悠伸出五指,古老神秘的咒语自唇间溢出,摄魂术再度开启。
只不过这对象不是竹颜。
而是她自己。
云韶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体内力量的流逝,五识几乎散尽,虽仗着活死人骨已经得到了实体,但整个人却仿若浮于空中一般,虚浮无比。
摄魂术传送着两缕微弱的魂魄归位,几乎同时,云韶脚踝间的赤月铃轰然碎裂,锋利铜片直直扎进皮肤,她却感觉不到一丝痛楚。
自此,云韶眼中天地沉寂,万物混沌。
云韶以为,自己已是必死无疑,不过这对她来说倒也不算悲伤。
其一,云韶早知会有今日,活着的时候尽情活,死了也坦然接受,这没什么好执着的。
其二,她始终记着自己欠月一条命,这下还了也算两清,她可不爱欠着别人。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云韶并不是闲来无事咔嚓过世,而是为成全一对有情人而欣然赴死,无论是从道义还是个人德行上都是极为高尚的。
竹颜活了之后算着时间二人没准能一起投胎然后再续前缘什么的,云韶成全这一段姻缘,简直是为人类繁衍大业做出杰出贡献,并且凭一己之力有效化解人口老龄化危机。
高尚得简直五体投地,这天下恐怕除了女娲就是她了。
想到这,云韶即便是沉睡着也不免想要笑一笑,可惜她没有知觉,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笑了。
总之,在云韶施展完摄魂术完全晕倒的前一秒,已经在心底将自己无限度地歌功颂德了一遍。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没死成。
睁开眼睛这一刻,窗外雨打屋檐,雷声沉闷刺耳,世界灰蒙蒙一片,虽然算不上是个值得欢呼的好天气,但也是鲜活得不得了。
云韶眨巴眨巴眼睛,拧眉盯了会天花板之后才将目光悠悠转向窗边立着的男子,张口的嗓音生涩沙哑,语气却是铿锵有力,“我又没死成?”
雷声滚滚,折翁还是精确捕捉到榻上沉寂已久的女声,他看起来毫不惊讶,冷道:“是啊,真不幸。”
“……”云韶无语,感受着知觉逐渐回笼,藏在被子下的手脚慢慢转动。
“我记得我找竹颜来是为了救你性命的,所以您老人家是怎么做到自己差点把自己救死了的呢,”折翁靠在窗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云韶,这背光的姿势看着十分阴森,“而且那个叫月的去哪了,我不是让他看着你的吗?”
云韶仰头看他一眼,费力的起身,柔弱的模样格外惹人怜惜。
一旁旁观的折翁却一动未动,绷直的下颚没有一丝松懈。
眼看着卖惨不成功,云韶颓败,老实道:“竹颜想死是因为她觉得李承煜骗了她,可事实根本不是那样,他们两个原本差一点就可以在一起了,只是阴差阳错才导致这样的悲剧。我如果不知道真相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怎么能让竹颜这样不明不白的死掉呢,那对她也太不公平了。”
“哇!”折翁赞叹地拍手,目光崇拜不已,“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云韶不可思议地看着折翁,眼见着人竟然被说服了,她笑起来,“对呀对呀,所以他们去哪了,去投胎了对不对?”
云韶忍不住替他们畅想未来,“可惜上一世小慕颜都没有爹爹娘亲陪伴,希望这一世他们可以美满一点,你都不知道,我还想着最好我还能有力气去和鬼差打个招呼……”
“你没想上天啊?”折翁变脸一般打断,连珠炮似的怼她,“你以为我夸你呢?你用摄魂术的时候连两魄带智商一起给竹颜了吗?他们发生什么故事关你屁事,谁让你非得去了解真相的,你几百年没听故事心里难受是不是?对竹颜不公平?你在和谁讲公平,你对我公平了吗?”
云韶大约是刚醒过来的缘故,对折翁咄咄逼人的凶狠语气竟然没有一丝愤怒,只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半晌才讷讷开口,“我对你……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
“……”
一拳打在棉花上,折翁觉得幸亏自己身体过于健康,否则非得被她气出一口老血。
折翁闭关耗费的时间不算太久,那日出关便急急忙忙赶回了忘川。
倒不是为了别的,只是那个叫月的明显不是什么好人,若是云韶被他骗走,折翁早些回去也好赶紧将人找回来。
怀着这样的心思,折翁片刻不停地离开了人间,连许久不见的师兄也未来得及多做寒暄。
折翁还记得,那一日定魂桥新鬼聊聊,十方石暗沉耀目,走向茅屋的一路都和几百年来并不无二致。
伴随着院内毒草的幽微香气,折翁每走进一步,耳边哭声也愈发清晰。
然后他便看到了这样一幅场景,原本沉睡的女子已经转醒,失了两魄竟还如此生龙活虎,呜呜咽咽地不知在哭什么。
而本该因食鬼而形魂稳固的云韶正一动不动躺在榻上,面色灰白几近透明,整个人像是随时便要消失一般。那代表着她身体康健的赤月铃已经碎裂,铜片散落在地上,还有几片深深扎进那双白皙脚踝。
云韶的皮肤极为娇嫩,一点点磕碰都会留下极明显的痕迹,更别说这样深的伤痕看起来有多触目惊心。
折翁方寸大乱,忽地想起上一次,那明艳娇弱得如同谪仙的人亦是这般躺在他眼前,只是早已没了一丝呼吸。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几百年,时间久到他差点要忘了心痛是什么滋味。
折翁闭了闭眼,不愿再想下去,他深呼吸几下,闷闷地问:“所以为什么是你自己回来的?”
说到这个,云韶烦闷起来,“阿月……死了,为了救我,所以死掉了。”
“……啊。”折翁点点头。
“?”云韶不满,“你怎么这么冷漠,好歹我们也认识了几百年!”
“……”
“你想哭就哭吧,我知道你其实心里也是舍不得月的,虽然你平时对他冷冰冰的,但其实心里还是当他是朋友的,对吧?”
“……你从哪看出我当他是朋友的?”折翁一言难尽。
“不然你怎么会让他和我一起去人间,难道不是怕我把你的宝贝赤月铃弄丢,所以让他看着我吗?”云韶问。
“……”
折翁不想和她继续这个话题,他相信以云韶的智商肯定也没法理解,折翁让月陪云韶去人间是因为知道月会好好护着云韶,而不是什么看着赤月铃之类乱七八糟的理由。
“可是赤月铃还是没了,月也没了……”云韶的声音闷闷的,她垂下眼皮,将脸埋进被子里。
折翁扶住额头,无奈道:“你怎么知道他没了,你见到他的尸体了?”
“他当时只剩一口气了,和尸体根本没有区别,而且……”
“所以你并没有亲眼看到他咽气,”折翁不耐烦安慰她,“那你悲伤个什么劲?”
云韶一把掀开被子,急急地理论,“可是他浑身都是伤,正常人类被砍成那个样子绝对没法活下去……”
“你也说了是正常、人类,”折翁冷眼瞧她,“月是吗?”
云韶张了张嘴,突然有些迷茫。
对啊,正常人类怎么可能能跑到忘川来,而且被奈河水烫伤还能自愈,甚至还活了几百年。
“可是……”云韶困惑。
摄血术的宿主明明非人不可,这又怎么解释?
窗外大雨逐渐止歇,新雨过后是久违的晴朗,彩虹高高挂起,鸟叫声清脆活泼。
芳草清香顺着窗沿弥漫进屋内,云韶动了动鼻子,后知后觉地想起,忘川是不会下雨的。
云韶眨巴眨巴眼睛望向窗外,惊讶道:“我们又来了人间?”
折翁点头,“这里是郑国边境,神医世家,储氏。”
“神医?”云韶古怪地看了折翁一眼。
想来折翁恐怕是真的病急乱投医,竟然带一个算不上鬼的鬼来看人间的大夫。
神医神医,他难道不知道这是人间的夸张赞美吗,叫神医也是个医不是神呀!
云韶叹了口气,一时不知如何向折翁说明,她起身坐直了些,还未张口,视线透过水晶珠帘落在堂外静置的一具巨大木棺上,“……那个,不会是你为我准备的吧?”
折翁转过头去瞧了一眼,淡淡道:“不是,那里面已经有人了。”
……什么啊。
有、有人了?!
云韶震惊,所以折翁的意思是,这间屋子里除了他们两个之外还有一具尸体?!
她咽了咽口水,讷讷道:“是、是谁呀?”
“当世神医,储司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