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行远告诉对方,既然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了,不如暂且称呼她为“云水”吧。
“云水”,女子轻声念出这个名字,点了点头,“挺好听的。”
以方便养伤以及承诺会帮对方找家人为借口,赵行远将云水带回了顺原镇,并把她安排在了镇外居住,还从自己院里挑了个机灵的丫鬟小莲照顾对方。
之所以安排云水住在镇外,一是自己并不熟悉鲛人,怕对方哪天突然露出了尾巴,吓坏镇里人;二也是怕人多眼杂,坏了自己的事。
这处茅屋地理位置正好,就算对方哪天突然恢复了记忆想跑,也必须得经过顺原镇,自己也能拦住对方。
人是找到了带回来了,还很简单,但是如何让对方生出青丝却是另一个难题。为此,赵行远又带着他的那帮狐朋狗友逛起了青楼,这多情女子负心汉,没有比青楼女子更懂的了。
眼前,就是顺原镇唯一的青楼——红袖阁。
红袖阁不大,一共就三层;姑娘也不多,统共**个,还全是卖艺不卖身的。当然,两个人互相看上眼来一场被披红浪也是无何不可的。
老板娘就叫红袖,她不喜欢别人叫她老鸨。
红袖虽已年近四十,但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这阁里的姑娘也都是自愿加入的,来之前都是苦命人。
有嫁了人却因无出被休的;有的是死鬼丈夫走得早,丢下自己一人被族里人欺负的;最多的还是那痴情小姐负心书生,考上功名就抛弃糟糠妻的;甚至还有人是被书生哄骗后跟着对方私奔,对方却嫌自己是个累赘,反将自己买进青楼换取盘缠的。
可以说这红袖阁里尽是有情人,也尽是伤心人。
红袖收留了这些人,还教会她们琴棋书画,实在学不会的就留下做做女红,总有一口饭吃,一片瓦遮身。
赵行远来这里一般是为了听曲。这阁里的姑娘们吹拉弹唱样样都会,兴趣来了,有时还会自己根据市面上流行的话本的情节排上一段曲目。
不过这次来,却是为了向姑娘们讨教“情”这一字。
赵行远知道父亲和母亲极为恩爱,娘亲去世后,父亲不顾祖母的反对,秘置了一口冰棺,将母亲置入棺内,还花重金买来了驻颜丹,让母亲含在口中。
这对于一向推崇“入土为安”的汉人来说,是极为大逆不道的,可他还是做了,就为了还能时不时看见母亲的容貌。
只是一直不知道父亲将母亲的遗体放在哪里。
可是他赵行远活到十八岁,还是不懂情为何物,不懂为何那云水甘愿抽出自己的情丝救活爱人的孩子,她不是爱他吗,因他生出来的情丝竟就这样被她自己亲手拔了。
赵行远今日包了场,他那帮朋友把客人全都赶了出去。把姑娘们都喊到了一楼大厅,让她们给自己讲故事,将她们的遭遇,讲她们的爱情,那枯萎了的爱情。
姑娘们开始不愿,那都是陈年旧伤口,但无奈赵公子给的实在太多,既然是陈年旧伤口,那扒拉扒拉也是没有多疼的。
春雨捏着手绢,缓缓开口:“爱情?其实细想来,我和他之间哪来的爱情呢,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稀里糊涂地就嫁了过去。”
“新婚夜,灯火摇曳,那时候又羞得很,我连他的样子都没看清,一夜就这样过去了,第二日他就出门经商了。半个月后就接到同乡的信,说他出了意外去世了。我就这样背上了克夫的名声,被族里人赶了出来。”
夏月呸了一声:“那是他福薄,享受不到姐姐的好。”
“我就不一样了,那个死鬼,成亲之前我就告诉她,我这小日子一向不准,日后怕是难生孩子,可那死鬼说什么,孩子只是锦上添花,有没有无所谓!”
夏月说到这儿拿起桌上的杯子灌了一大口茶,接着一拍桌子,把严作等人吓一跳,她也不理,只继续说道:“不到五年,有一天出门回来,左手牵一个大的,右手抱一个小的,来到我面前,跟我说什么,孩子是爱情的结晶,我们连结晶都没有,哪来的爱情,就把我休了。”
这陈年伤口果然是不痛了,但想起来还是让人生气。
“哼,天下男人一般黑!”
夏月说完也不理众人,一甩袖子回房间了,临走时还撇了眼赵行远等人。春雨担心她,也跟着走了。
秋水盈盈一拜,腰肢软软,把严作等人都看呆了,轻声开口:“初时是父亲觉得我虽是个女孩子,也是该识得几个字的,遂请了隔壁王秀才教我识字。”
她声音温柔,气质温婉,说起话来不紧不慢。
“这王秀才长我六岁,相貌清秀,学问不说是镇里最好的,但教我识几个字是绰绰有余的。”
秋水轻抬头,望向楼外,眼神暗淡。
“那时候不懂,只觉得他知道好多我不知道的事情,说起话来很是高深,还写得一手好看的字。对于一个长到十四岁还没出过几次家门的小姑娘来说,他好像是来自于另外一个地方,充满了神秘感,让人不由得想要靠近。但周围都是丫鬟,我不敢。”
秋水收回目光:“十五岁生日那年,他送我一本《诗经》,跟我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说自己即将进京赶考,希望我能等他回来。等他回来娶我。”
听到这里,严作不由开口:“所以后来他考上功名却并没有回来找你吗?那你又怎么会沦落到此处?”这倒是跟他之前看的话本情节很像。
红袖剜了他一眼:“严公子这话我可不爱听,到我这里,怎么就是‘沦落’了?”
严作赶紧噤声,用眼神示意秋水继续说下去。
秋水凄然一笑:“他没考上,最后一名都没考上。”
众人不禁更加好奇了。
“我顶住压力等了他一年,一年后父亲将我许配给了他生意上的伙伴的儿子。我以身体不舒服为由,又拖了半年的婚期,可还是没有等到他回来。”
“父亲身体越来越不好,他唯一的愿望就是看着我出嫁。我嫁了人,还怀了孩子。不久他回来了。”
“他回来那段日子,闭门不出,我派贴身丫鬟给他送信,安慰他,就算没有考上也是没有关系的,凭他的学识当个教书先生也是能养活自己的。那之后我便偶尔接济一下他,还会写一些信鼓励他,希望他能重新振作起来。”
说到这里,秋水整个人都笼上了一层悲伤的感觉。
“他还是闭门不出,又过了三个月,镇里书铺上架了一本话本,话本里描写的赫然就是我和他的故事,书生和小姐。只是他凭空捏造了一些不存在的事件。”
秋水捏着手帕的手指微微发抖,冬雪轻轻搂过她,拍了拍她的肩膀。秋水看向对方,示意自己没事。
“他在书里写书生进京赶考前和小姐互通心意,还有了首尾。小姐在他走后还经常给他寄情诗以表相思之情。”
“这件事情传得沸沸扬扬,被我父亲知道了,一气之下竟就这样去了。夫家人也觉得我不守妇道,婚前就和别的男人干出这种苟且之事,甚至怀疑起孩子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逼着夫君休了我。孩子也在争执中没了。”
秋水捏起手帕擦了擦流出的眼泪。
“ 我无处可去,幸好遇见了红袖姐收留了我,还认识了这群姐妹。”秋水说完抬手握住了冬雪放在自己肩膀的手。
众人听完也不禁唏嘘。
——
从红袖阁出来,赵行远的耳边还回荡着红袖的话。
“公子,这世间万事,惟情之一字最是难解,公子若真想知道,还需亲身体会,以情换情。”
“以情换情?”
赵行远细细咂摸着这四个字。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依云院。此时已近黄昏,院子后方冒出几缕炊烟,到了用晚饭的时间了。
云水什么都不记得了,她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周围一切都是那么陌生,连腰下那双腿都让自己感到陌生,她常在不经意间抚摸甚至揪一下大腿,以确认那双腿是否真的存在。
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想不起来,隐隐约约,模模糊糊。
小莲刚刚做好晚餐,正准备去喊云水吃饭,走到门口时就看见云水正坐在床边盯着自己的双腿发呆。这几天下来,也不是第一次了,小莲都习惯了。
“姑娘,到晚饭时间了。“
“今天少爷来了,我们去客厅用饭。还麻烦姑娘移步。”
“啊!好。”正在发呆的云水听到喊声,下意识应道。
她站起来,犹豫着迈开了步伐,好像刚刚学会走路的孩童似的。开始时一步步探着走,等走了几步确定不会摔倒后,才稍微加快了步伐,提着裙摆去了外间客厅。
她刚来这小院时,小莲喊她吃饭,她看着桌上摆放的碗筷,却不知道怎么用,又不好意思问。怕被笑话。又看小莲一直在旁边站着。她便邀请她一起用餐,被小莲拒绝了,说下人怎么可以和主子一起坐着用餐。
可是小莲不吃,她怎么知道如何用这些东西啊。最后还是软磨硬泡下小莲才敢坐下一起吃。
她看着小莲拿起筷子,先是给自己夹了几筷子菜,之后才敢给自己夹菜,但大部分时候只是静静扒着饭。她学着小莲用筷子的方式,慢慢吃起来,经过半个月的学习,现在吃饭倒不是问题了。
小院不大,客厅也是餐厅。
她正站在门口,思考应该是左脚先迈进去还是右脚先迈进去时,赵行远来了。
轻快又放肆地声音响起,伴随着笑意。
“姑娘怎么站在门口不进去,是在等在下吗?”
云水回头,就看到身后背着光站立的赵行远,夕阳在他身后落下最后一抹余晖。她看着他,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能从他的语调里猜想,他应该是在笑着的。
夕阳在彻底沉入地平线前,把云水那愣愣地表情送入了赵行远的眼中。
果真,呆愣愣地,什么都不懂。
小莲看着桌上吃饭的二人也是不解,她被调来这里的时候,府里人都羡慕她:这以后没准就是少夫人的贴身侍女了。可姑娘来这里快半个月了,少爷才第一次来看她,还两手空空。
来了两个人也都只顾着低头吃饭,连句话都没有。一点都没有金屋藏娇的样子。
亏她脑补了一堆。
“脑袋后的伤怎么样了,还疼吗?”赵行远似是突然想起来,关心地问道。
“已经好了,也不疼了。”云水被这突如其来的问候惊到,咽下一口饭才开口回答。赵行远听完只点了点头。
“这屋后面有弯小潭,潭边有花有草的,还有座亭子,风景还不错。你要是闷了,就让小莲陪你去走走逛逛。”
刚刚吃完饭,小莲收拾碗筷去了,赵行远看着低头坐着的云水开口道。
“好。”
云水想着刚刚赵行远用筷子的样子,再回忆自己的样子,他用起筷子来怎么那么优雅。刚还在想着,下一瞬就被赵行远点名了,顿时有种被抓包的感觉,有点尴尬。
“不知公子可打探到了我家人的消息?”
“这,姑娘失了记忆,这又大海茫茫的,也不知姑娘是从哪里的海域漂过来的,这找寻起来难度不小。”
赵行远不无遗憾地道。看着云水暗淡下去的眼神。
“不过,姑娘放心在我这儿住着。这小院平时也没有什么人来,很是安静。你要是需要些什么东西,尽管吩咐小莲去买。”
“那多谢公子了。”
临走前,赵行远拿出一本书来递给云水,“怕你闷,这是最近流行的话本,你闲着没事可以读读,要是喜欢,下次我再给你带。”话本是来的时候经过一个书摊买的。
“对了,以后不要喊我赵公子了,就喊我赵大哥吧。”这是赵行远临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从那天晚饭后,又是半个月没有见到赵行远的身影。
云水在小莲的陪伴下,在屋后潭边走了一圈又一圈,在亭子里坐了又坐,就那本话本翻开一次就再也没有打开。
那话本上的字她是一个都不认识啊。
小莲也看出来云水很是无聊,趁着出去买菜的机会,把消息传回了赵府。
赵行远再来的时候,天气已经开始热了,但这小院子倒是比镇上清凉。他带了一些衣物用品,准备来着小院里住上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