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云水对这个地方的第一印象是昏暗,不过这也符合她的想象。
就算到处都是挂着的火盆,也起不到一丁点的作用,不过这些火盆也不是用来照明的。
前方的引路使者不时回过头来确认她是否跟上了,也为了确保她不会被这里的场景吓到,跑到不该去的地方,惹出什么乱子。
对比周围那些或手戴镣铐,或双脚被锁链锁着,低垂着头颅,步履拖沓,身上还带有斑斑血迹的鬼魂们,她的待遇要好上很多,跟她死前的样子并没有区别。
再往前去,就听到不断的哀嚎声,忏悔声,烧红的木炭与皮肉接触时发出的滋滋声。
中间夹杂着鞭子被挥起时与空气碰撞发出的咻咻声,抽在身上噼啪作响。
旁边领头的人似是注意到了云水这边,转过身来,却是个人身马面。
原来这就是地狱里的样子啊,倒是跟话本上描写得很像。
终于来到了阎罗殿前,使者让云水等在一旁,自己先去跟阎王爷报告。
“王爷,这位就是,”他附耳过去阎王的耳边耳语了一番,“您看怎么处理?”
说完,他走下台阶,侍立一旁,并示意云水走近前去。
云水仔细看去,这个阎王爷脸色发黑,一看就不是个好说话的。
阎王爷合上手里的生死簿,“云水,你本是鲛人,鲛人一族死后都会化为泡沫,没有轮回转世,自然不归我们地府管。”
“可既然仙君吩咐了,我等也只好依令办事,望你转世投胎后能够珍惜做人的机会。”
别的话他也不想多说,反正等会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她什么都记不住。
一碗孟婆汤下肚时,云水脑海里最后想起赵行远的样子,希望他得偿所愿。
不知怎的,她又想起那个冷冰冰的男人,也不知道他到底急什么,明明自己还可以再多活几天,他却偏说什么反正都是死,不如早点投胎,就一掌劈向了自己。
前方光明,走向那里,她就能得到她渴望的一切。
希望那个男人也能兑现她的承诺,给予她相应的补偿。
——
正月刚刚过完,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只早晚还有些凉意。积雪消融,万物复苏,处处都是勃勃生机。
被严寒禁锢在家里几个月的人们纷纷走出家门,街道上,茶馆里,大桥下,做生意的,游玩的,以及凑热闹的。
关了两个月的振兴茶社也在今天重新开张,听说茶社新来了个说书先生,还是从茂城来的。
捧上一杯热茶,点上一盘瓜子或花生,一坐就是一个时辰,听听这新来的说书先生带来了什么新见闻。
赵行远穿着应景的湖绿色长袍,头上盘着白玉发冠,右手摇一把书法折扇,身后跟着他的几个狐朋狗友,各个穿得花里胡哨,为这初春增添了不少色彩。
一行人大摇大摆进了振兴茶社。刚刚落座,马上就有殷勤的店小二送来了泡好的西湖龙井,瓜子、花生、酥糖等点心也陆续送到了桌子上。
“这怎么又是武松打虎这老一套啊,路边三岁孩童都知道故事发展了,新年也来点新故事啊!”
赵行远就坐后,揪起一小撮瓜子放进手心,吐出一口瓜子壳后开口道。
跟他一起来的人也一起应道:“就是就是,你们这茶社都关门两个月了,就没搜罗点新鲜故事吗?”
说书人被这一打断,也不见生气,只是缓缓放下了手上的扇子,眯了眯眼睛,“各位想听新的故事,老朽这儿还真有一桩见闻,只是说出来怕大家不会相信。”
说完他捋了捋自己有点花白的胡子。一副故作高深的样子。
赵行远一听这话,立即表现出了莫大的兴趣:“快别卖关子了,赶紧说,说得好了,小爷重重赏你;可你这关子卖上了,要是说出来的还是这陈芝麻烂谷子的故事,”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眼睛上下扫了眼说书人。
跟赵行远一起来的另一位公子哥赶紧接上:“得罪了赵公子,这顺原镇可就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趁早还是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说完转身看了眼赵行远,想从对方身上看到对他的赞许。
赵行远也不说话,只是一边继续摇他的扇子,一边朝严作挑了挑眉。
这个严作是赵行远父亲手下的儿子,从小跟着赵行远后面厮混,唯赵行远马首是瞻,很多时候赵行远甚至不需要做什么,严作就已经精准猜出来他的想法。是以,赵行远去哪儿都喜欢带上他。
中年说书人似是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缓缓开口道来。
——
原来这顺原镇属茂城所有,茂城除顺原镇外还有另三个镇。但这四个镇中,也就只有抚洋镇靠近海边,镇上居民多以打渔为业。
这海边就住了这么户人家,人家姓张,两口子带一个儿子,生活过得很是困苦。
但明明一家人都很勤劳,也会攒钱,但每次攒到一定数目的钱,总会有事情发生。
不是这个生病就是那个生病,或者一家人赖以生存的渔船就莫名其妙地破了一个大口子,这笔钱自然就用来治病或者修船了。有邻居开玩笑,说他家破的不是船,而是钱袋子。
老张夫妻只有一个儿子,已经二十多岁了,却迟迟没有成家,没有人愿意把女儿嫁过去,不说这穷困的家境,就冲他家时不时发生的怪事,让人一点希望都看不到。
这天张家父子连跟平时一样出海打渔,世代居住在海边的渔民们都很善于看天色。这天看天色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微风。
父子俩带了几个馒头和一点水,划着自家那刚刚补好的船就出发了,张大娘则一个人在家缝补破了的渔网。
一切都很顺利,父子俩轮流划着船,来到他们经常撒网的一处窝点,刚刚撒下最后一张网,已经快要到中午,两人就着冷掉的白开水吃了点馒头。午后父子俩休息了会,便开始往回收网。
这收网可比撒网要累得多。父子两人通力合作,终是在太阳落下海平面前收齐了渔网,就着夕阳最后的余晖,驾船回家吃晚饭。
今日收获颇丰,两人心情都很不错,划起船来都比平时轻松很多,但最后还是比往常预计到家的时间晚了差不多一刻钟。
而就在这一刻钟里,张家父子见到了此生难以忘怀的一幕。
彼时太阳已经完全没入海平面下,但月上中天,月光温柔地铺在海面上,附近居民都早已回家歇息了,只有张家还亮着灯,在这黑夜中显得极其渺小却温暖。海边安静极了,只有海水拍打在海岸和礁石上的声音。
眼看陆地近在眼前,近海岸的礁石堆处却传来女子痛苦的呻吟声,父子俩看着对方,“把船停在岸边,我们过去看看。” 老张对着儿子说道。
两人赶紧抛下船锚,停船靠岸,拿起船上备着的一个火把,点着后小心翼翼向着传出声响的礁石堆走去。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那呻吟声里透出来的痛苦也听得更加真切。
“有人吗?你还好吗?” 快要到达女子身边时,小张开口问道。
听到来人,女子似是停顿了一下,同时有火把的光照在她的脸上,映出她脸上豆大的汗珠。
女子披着一头乌黑透亮的长发,此时被海水浸湿了,看起来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但容貌姣好,就算此时露出痛苦的表情,也丝毫不减她的美丽。
“别过来!”女子突然大喊道。嗓音柔美、隐忍着极大的痛苦。
老张反应过来,女子这是怕他们俩是坏人呢。赶忙解释道:“姑娘你别怕,我们父子是这附近的渔民,听到你的声音想过来帮你的,我们没有恶意。”
女子听到这话,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也不知道是不相信对方的话,还是听不懂。
她指着自己的左手,一个字都没有说,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你们也帮不了我。张家父子看向她的左手,待看清时,不由同时倒吸了口气。
原来这女子的左手手掌被一根长长的箭扎在海里,鲜血淋漓,也不知道被扎了多久,伤口处在海水的浸泡下已经开始泛白。
“我已经、试过了,拿不、出来。”女子忍着极大的痛苦,勉强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可能是疼痛过度,老张总觉得女子说起话来很是费力,有点像刚刚学会说话的孩子似的。
“你忍着点,我父子二人这就帮你把它拔起来,不然这一直在海水里泡着也不是个事。”说话的同时,小张把火把放在旁边的礁石上,准备和父亲一起来拔。
按理说,这羽箭露出外面一大截,插进泥里的部分应该不会太长,且这又是在水里,泥沙松软,该是很好拔出来的,但女子却说拔不出来,开始两人只以为女子是疼痛过度加上失血,才没有那个力气。
可真等到自己上手时,才发现这支箭还真不是一般的难拔,也不知道到底在怎么插进去的。两人来不及细想。
好在二人都是干力气活的,有把子力气在,半刻钟后,还真把这箭拔了起来。当箭从女子手掌中间抽离出来时,女子又发出了一声凄厉地叫喊。
痛,实在是太痛了。这箭足足插入泥里有五六寸长。
两人扔掉箭,正准备去扶女子起身。
“姑娘,你家在附近吗,这大晚上的,你一个人不安全,我们送你回家吧。”老张谨慎开口道。
转而想到,这女子看着面生,不似这镇上的人,又提议:“你要是住得远,不介意的话也可以跟我们回去,我家就住这附近,家里还有些伤药,回去让我家那口子帮你清洗下伤口,上点药。等明日我们送你回家也行。”
女子似是缓了过来,伸出右手,止住了他们进一步的动作:“不用了,谢谢你们救了我,我休息下,等下自己回家就行,不劳烦你们了。”
话还没有说完,一阵风吹过,还放在礁石上的火把被风吹动,咕噜噜滚动了起来,掉进海里,掉下去的一瞬间,火光照亮了女子的腿部,不,准确地说,是尾部。
父子两人震惊地张大了嘴,这女子不是人!她没有腿,她的下半身是一条遍布鱼鳞的尾巴,她是条鱼妖。
刚刚她的尾部藏在海水里,岩石后,看不清楚。
“妖、妖怪啊!儿子快跑!”
待看清真的是条尾巴后,老张先反应过来,赶紧让儿子跑。原本呆立着的小张听到爹爹这一声大喊,终于回神,被父亲一把拽住拔腿就跑,连船上的鱼都忘了拿。
待他们跑出不知道多远后,只听见背后传来“扑通”一声。两人回头望去,礁石那儿已空空如也,不见那妖怪的踪影。
父子二人一路踉踉跄跄跑跑回家中。
惊魂未定的二人各自抱着茶杯灌了好几杯水后,才在张大娘的追问下将事情说了出来。
张大娘惊讶之后,意识到这哪是遇到妖怪了啊,这分明是鲛人啊。
父子俩听到鲛人这个词后,恍然大悟,刚刚是太突然了,没有想到这个上面,一想到遇上的是妖怪,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现在想想,女子确实更像是鲛人。
“我小时候听老人聊天,说这鲛人的眼泪能化作珍珠,而鲛人眼泪化的珍珠,只要能得到这么一颗,供奉在家里,就能给全家人带来好运。”
张大娘接着感叹道,“要是真有这珍珠,我们家应该也能存下钱了,到时候重新盖几间房子,再给儿子娶个媳妇,争取早日抱上孙子。”张大娘抱着茶杯憧憬着。
老张听到这话,不知想到了什么,没有开口。
第二天一早,天刚刚亮,老张就起床了。张大娘在做饭,儿子还在睡觉。他打开门,朝四周望了望,大部分人家的门还是关的。
他左顾右盼,确保没有人看见后来到了昨晚遇见鲛人的地方。
被海水冲刷了一夜的海滩早已没有了血迹,只有那支箭还留在岸边,箭头上来不及干涸的血迹也被海水冲洗干净。
他细心寻找着,昨晚那个鲛人受了这么重的伤,没准会留下几滴眼泪。
皇天不负苦心人,还真让他在一块礁石的缝隙旁,找到了三颗黄豆大的珍珠,虽然不大,但圆润光滑,在早晨初日的照耀下发出柔和的光芒。
他小心翼翼地抓着珍珠,在海水里简单冲洗了几下,随后放进贴身的衣服里,迈着轻缓的步子回了家。
那之后,张家父子每次出海,必定满载而归,就算是别人捕不到鱼的地方,只要张家父子的渔网撒下去,也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听他家邻居说,张家的渔网不仅能捕到鱼,还能捕到宝物,张家就是卖了这宝物,才能在城里买房,做买卖,再也不用早出晚归跟大海讨生活了,儿媳妇也娶了,现在都要抱第二个孙子了。
说书人说到这里,底下的听众脸上都露出了羡慕的神情,恨不得自己也能捡到几颗鲛人眼泪化的珍珠。有些人已经跟身边的同伴讨论起来,如果真得了这鲛人泪,要许下什么愿望。
看着底下赵行远露出感兴趣的神情,说书人不由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