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南烟向来体弱,这几年养尊处优的,身子越发娇气起来,三不五时就能病上一场。青芽作为贴身女官,此刻跪在她身后,隔得不算近,竟然也能听到她渐重的呼吸声。
可皇贵太妃的背脊,分明还挺得笔直。
青芽看了半晌,再凝目望向先帝的牌位,面色不变。
如是坚持下来,祭礼总算快要结束,众人多少都松了口气,皇贵太妃心里却有些不满。
这才开始了多久?
礼部也是不会来事,君上在位多年,武功昭著,这祝文就不能写得再长点么?上上下下这么些人,就算一人凑一句,好歹也再凑出一刻钟给她啊魂淡!
尹南烟默默腹诽。
其实折腾了大半日,皇贵太妃确实是吃不消,眼前都有些发晕。可她也有自己的心思,想着个万一。
——万一这么大的阵仗,当真惊动先帝了呢?她又正对着君上的牌位,苦肉计使一使,小性子耍一耍,也许就能让君上心疼……
诸礼已毕,没出什么差错,礼部官员心中就松了大半,正要让女官扶起尹氏,却见皇贵太妃突然叩首,又是缓缓一拜。
阿南不曾对君上行过大礼。今日是头一遭,一跪就跪了许久,额上染尘,膝下沾土。
皇贵太妃心中默念。
若您看不过眼,有心说教,今夜……便应我一梦。
——是对是错,孰是孰非,等到相见之时,咱们再好好分辨清楚。
祭祀一事,本就耗费体力,如今又正值炎夏,如尹南烟这般畏热的人,一场祭礼下来,冠服竟内外汗湿了好几层。
青芽把她扶上马车,帘幕一落,第一件事就是去解尹氏的外裳。
皇贵太妃靠着软枕,整个人也软得像是泥捏的。她早没了力气,就这样了还挣扎着动了动,想往车角摆着的冰雕上面蹭。
结果被贴身女官一把按住肩,顺便把衣袖褪下:“先收收汗,小心着凉。”
……玛丹,这眼见着都快七分熟,再等等就能直接动刀叉了,还着凉?
皇贵太妃真心想要这么吐槽。
只可惜她现在头晕眼花,更提不起什么精神和青芽闹,只好任由对方摆布:先脱了汗透的礼服,再换上干净的中衣,又让青芽打扇,一点点把冰雕的凉气扇过来。
歇了许久,皇贵太妃才慢慢平复了呼吸。
“您也累了。”青芽把冰雕挪近些,却也不敢太近——终究是怕凉气侵着了尹氏,她这时才腾出手倒了杯茶,半温,小心翼翼地喂她喝了,“离源华城还有些距离,主子不妨睡会儿。”
——太庙乃是供奉历代先祖之地,故而建于京城,以便子孙拜谒。若是要往帝陵去,马车需行一日。因路途稍远,为后世计,德宗时始建源华城,以作谒陵驻跸之用。
尹南烟迷迷糊糊地盘算着路程,算着算着,睡意就渐渐涌上,卷长睫毛一颤,再一颤。
“外面的……是谁?”
虽然困得生无可恋,她却还不肯安生,强撑着抬了抬眼,问道。
——皇贵太妃自打出了倚桐宫,满脑子都只剩下太庙皇陵,皇陵太庙,旁的什么都看不进眼中。此刻也是祭过先帝,心思了了一半,才有闲心多问一声。
青芽凑到她近旁,放轻了声音,道:“是小李将军。”
皇贵太妃突然指尖一动。
先帝善战,麾下名将不知凡几,纵然君臣有别,也是战场上过命的交情。先帝感念同袍,多有安排,虽不曾裂·土分封,却也赐予高位。
其中,李赫李老将军官居一品,领北衙禁军,屯驻于皇城以北,拱卫御座,非皇命不从,非圣旨不遵,乃是先帝手下最为可靠的私兵。
而李老将军一生专情,只得一妻,从无姬妾通房。膝下一子一女,长子名衡,字奉辀,姿仪俊逸,文武皆通,从其父而入行伍,年二十有五,已为正四品忠武将军,同隶于北衙。
——这父子二人,皆是能臣,贤臣,更是手握重兵的权臣。
今日前去守陵,竟是派了小李将军随行护卫……
皇贵太妃垂了垂眼。
“……也是辛苦了他。”
这一句过后,皇贵太妃再不多说,只是径自合上了眼,神情平和,再无动作。
渐渐地,也就这么睡了过去。
青芽始终安静地守在一旁,直到此时,才稍稍靠近些,帮尹氏调整到一个舒适的睡姿。知道她最怕热,打扇的手就一路不曾停过。
妃嫔独自出行,且还是个先帝太妃,当真是难得的新鲜事。寻常百姓听说了,自是好奇得抓心挠肝,虽然一路喝道,不能面见,市井之间照样热闹得很。
“妖妃不知收敛,这次终于把太后得罪狠了,这不,借着祭灵的名头给赶出来了吧?”
“我怎么听说是她自己闹着要来的?听着是先帝给她藏了私货,不过当时伺候的人不精心,一不注意就给放进棺椁了,这次正是要去取回来呢?”
“哎呀,那岂不是要开棺?”
“可不是说嘛,这也是个心狠的,为了点东西,竟然要去惊扰皇陵……”
“你还不知道这个尹氏?心狠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
……
这些话,谁也不敢说在明面上,可远远看着皇贵太妃的仪仗经过,暗里地,又是谁都忍不住要说上几句。真真假假无所谓,反正谁也不在乎,开口说的人只是求个消遣,附耳听的人也只要个乐子。
如此而已。
尹南烟没有千里眼顺风耳,不过她一向自带恶评,随便出个动静,转头就能被人编出百十个版本,久而久之也就什么都懂了。
小睡醒来,离目的地还远着呢,皇贵太妃在马车里没事可做,闲得无聊了,顺手就把青芽揪过来说话:“也不知道,他们总听这些闲扯的做什么?还不如让哀家自己来写,至少还能出几个话本,能赚一点是一点嘛。”
“哎,青郎你说,哀家要是再盖上个印,价钱是不是也能跟着涨涨?”
彼时,皇贵太妃一脸的庄严肃穆,语气认真。
——她是真的打算把自己那些陈芝麻烂谷子都抖搂抖搂,出个“皇贵太妃秘史”系列,说不定从此就称霸话本界,然后一不留神就发家致富,走上人生巅峰了呢?
梦想总是要有的嘛,万一见鬼了呢?
皇贵太妃捧着脸,这就开始畅想未来了。
看着想把太妃宝印盖在自传话本上的尹氏,第一女官低垂眉眼,神色平淡地称赞道:“主子妙计。”
“是吧?是吧是吧?”
虽然私库满得都积了灰,但是“钱”这东西,大概是古往今来世人唯一不曾生厌的字了。即便是传说中“掏空半边国库”的皇贵太妃,对着自己想象中的金山银山……啧,这总想死命往兜里揣的冲动是什么……
真是一脸不加掩饰的财迷相……
贴身女官简直不忍看她,一瞬沉默,这才道:“您想写就写吧,打发时间也是好的。”
“是吧是吧?”
自君上走后,她的日子就寂寞如狗血,时间多得都愁人啊。
尹南烟握着女官的手,眼中几乎要含了泪——哀家就知道,青郎你果然还是爱我的!
深爱着皇贵太妃(……)的青郎目不斜视:“不过,印成话本就算了。”
“是吧是吧是吧?印成话本也是可以算……”……了的。
皇贵太妃突然卡了壳。
前任御前内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先帝秘辛,外人不可与闻。太妃私隐,世间不可众知。”
“……”说好了要看着哀家走上巅峰的呢?
“泄露者,当以叛逆论处。自然,先帝不会忍心罚您。”
“……”说好了要一生一世爱着哀家的呢?
“而与闻者……”青芽替她理好微乱的衣襟,抬头,神色淡泊,“一字也好,半声也罢,皆罪在不赦。”
——“当斩。”
短短两字,字字锐冷,绝非玩笑。
那一刻,第一女官眉眼安然,眸底却似有清亮光芒,如利剑出鞘,不可逼视。
皇贵太妃一时便有些怔住。
短暂无言过后,她突然松开青芽的手,转身背对她,然后……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脸!
——玛丹,感觉要见异思迁了怎么办!
我的女官不可能这么帅!
君上你要相信我,我的心里真的只有你!
……可是……玛丹,青郎刚才果然还是帅飞了啊怎么办!
皇贵太妃感觉有点不太好。
看她这模样,帅飞了的青郎心知:“皇贵太妃秘史”系列八成是要夭折了,心里这才松了松。
她这半生走来,所经所行,若让她自己亲笔罗列,未免……强人所难。
尽管女官多少也觉得,若这话本可以现世,或许,真能卖个好价钱也说不定。
——有些人,是天下皆知的妖孽,美人面皮,歹毒心肠。世人虽未与其谋面,也恨不得剥皮拆骨,生啖其肉,犹嫌腥膻。
可即便如此,也总有人被其所惑,胸怀爱念,心有不忍,于是拦在山呼海啸前,纵身相守,一力倾护,甘冒天下之大不韪。
这样的故事,此生,大概也就仅此一次了。
青芽微垂了眼,想了想,干脆替故事中的主角再斟一杯茶。
——锣鼓喧哗,戏犹未完,她也该渴了。
拉大锯,扯大锯,皇陵里,唱大戏,接太妃,请先帝,小李将军也要去!不让去,也得去,骑着小马跑着去!
哼唧!!o( ̄ヘ ̄o#)
——作者最近热疯了,别理她……捂脸。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