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有了青郎作伴,皇贵太妃才不至于太苦闷。
——青芽话不多,面上也总是淡淡然的样子,在外人眼中极难接近。可在皇贵太妃看来,青郎性子冷,待她却尽心,里里外外都替她一手张罗着,从不诉苦叫累。虽然寡言少语,但从没轻忽过她。任何时候,只要尹南烟开了口,青芽都会回上一句,区别只在于字数多少。
两个人说说话,偶尔再拌几句嘴,或是皇贵太妃主动调·戏,或是第一女官淡然反击,反正如此这般就是倚桐宫的一天了。
今日也不例外。
仗着马车里就她们两个,没外人,皇贵太妃架子也不要了,仪态也不管了,就像被抽了骨头似的赖在青郎身上,咬着耳朵和人说话。
第一女官忍不住就皱了眉:“您且坐正些。”
这耳鬓厮磨的,成什么样子!
皇贵太妃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极小声道:“小心隔墙有耳。”
“……”
就是聊聊皇陵里的膳食怎样,要是饿了给不给宵夜,最重要的是晚上能不能把她放进去和君上的棺椁一块睡,你当人家小李将军稀罕听这些吗?!
这也就是尹氏了,换成第二个人,青芽简直不想搭理她……
“那您也得坐好。”女官一手撑在皇贵太妃的后腰上,力道用得刚好,不会弄痛她,却也硬是把人托坐起来,“马车颠簸,仔细再摔着了。”
尹南烟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官道平整,哪里来的颠……”
砰——
话音未落,马车就骤然停住,始料未及之下,皇贵太妃被带的一个猛晃。幸亏青芽见机得快,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整个人扯进怀里,另一手抓住窗框,这才稳住两个人的身子。
就是车角的冰雕倒了霉,直接摔了个倒仰,发出好大一声。
皇贵太妃眉峰轻挑。
青芽一手把尹氏揽在怀中,没有松开——人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无论如何也要护好,另一手已经撩开车帘,语调微沉:“何事?”
这已经是要动怒的前兆。
车外却一片沉默。
青芽隐约能听见前头的动静,只是距离远了,声音又被人刻意压制,一时听不仔细。而马车外分明守着不少兵士,却无人开口应她,连呼吸都丝毫不曾乱过。
第一女官将尹氏护紧了些,眼底同时划过一抹浅光。
——倒真是令行禁止,军纪严明。
不愧是李家手下的人。
等得片刻,车前遥遥一声马嘶,接着由远至近传来一道脚步声。四周静默,可以清楚听见这人前行极快,步伐却也极平稳,每一步似乎都迈着相同大小,故而每一步落地时都是相同的间隔,仿佛踩着一首无名曲辞,平平仄仄,仄仄平平,旧条陈规中的曼妙。
曼妙……
尹南烟不由得挑了眉,一瞬间,她竟然只能想到这样一个词。
“末将李衡,叩问皇贵太妃。”
甲叶细微摩挲,车前之人利落拜下,单膝而跪。语气有些低,有些沉,音色却很悦耳,掠过耳际,就如同玉琼碎裂般,清润得……撩人。
与此同时,身边众兵士轰然跪拜,沉默垂首,盔甲摩挲声响成一线,除此之外,别无余音。
尹南烟突然弯起唇角。
青芽飞快地给她披上外裳,尹氏挺直腰背,看上去足以糊弄人了,女官才撩开半边车帘,只露出尹氏置于膝上的双手与下·身冠服,面目隐在车内,看不分明。
“将军多礼,请起。”
右手轻抬,指尖若有融光,皇贵太妃仪态端雅。
“末将不敢。”
而那人低垂眉眼,不曾抬头,只道:“末将疏失,虑事不周,以致歹人惊扰玉驾,望太妃降罪。”
尹氏语气平和:“既是歹人冒犯,便是歹人之错。将军何罪?”
“谢太妃宽宏。”
“祭陵之行,哀家自当如此。”
仿佛半点也不关心所谓“歹人”究竟是谁,这位小李将军不细说,皇贵太妃似乎也懒得问,两人一来一回地客气完了,青芽手指微松,一副随时要放下车帘的架势。
不曾想,底下那位小将军却突然抬了头。
“末将斗胆,尚有一事请太妃示下。”
炎夏时节,烈日炙烤,那人露出面目的瞬间,青芽竟错觉有云气萦绕而来,满目缥缈间,只见那人五官宛然,精致异常,全不似凡俗中人。
那双眼眸,冷如三尺坚冰,一眼望过去就冻得人发僵,可他刚才昂·起头,目光从下而上地递过来,漆黑的眼瞳一点点从睫毛中透出,只一瞬,寒江云水竟盈盈。
——难怪早年有人戏称李衡李奉辀酷肖其母,乃是“女相将军”。
青芽下意识地半侧了头。
——先帝曾私下笑言:普天之下,颜丽者多,堪与阿南比肩者则寥寥,不过三四而已。于阿南艳光前未见失色,如此,方为美人。
且不论这话有无偏颇,如李衡这般,总该是那“三四”之一了。
在女官的视线中,皇贵太妃坐姿端庄,脸上神情却不是那么回事,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懒散,发觉她看过来了,甚至饶有闲趣地回了个笑容。
“将军请讲。”
“谢太妃。此去皇陵,本应一日疾行,入夜即可抵达源华城。”
抬头也只是一瞬,似乎只是为了确认车帘是否落下,李衡很快又恢复原先的跪姿,稳声道:“只是歹人作乱,事有变化。末将斗胆,可否请太妃于附近暂歇,让末将探清前路。”
青芽眉间一蹙。
虽不是新帝亲临,可皇贵太妃的位分摆在那,又顶着代太后告慰先帝的名头,还真没人敢怠慢她,早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妥帖了。今夜最迟几时入城,几时行净礼,明日又是几时入陵,钦天监早已一一推算出来,唯恐出错,有碍帝灵。
若非如此,她们两个也不至于一路憋在马车内,中途不曾停歇。
——这一“暂歇”,要是真耽搁了,新帝登基以来行纳谏之风,只怕明日御史弹劾的奏本就要堆满御案……
皇贵太妃却很心宽,也不怎么犹豫,只道:“将军所虑即是,准。只是入陵一事,不容耽误,还请快些休整,及早启程。”
“末将领命,谢太妃。”
话到此处,就不用再多说什么了。
帘幕轻轻落下,车下之人这才站起,身姿修长,神色薄寒,毫不迟疑地转身。
副将武守成跪在几步开外,听见他的脚步声,立刻把手中牵着的马缰托举着,双手奉上。
李衡接过,目光扫过前方,只见手下将士巍然列阵,他未叫起,他们就个个跪得笔直,纹丝不动。而片刻之前,那里才刚刚发生了一场激斗,伤了他手下十七人。
李衡眼底闪过一丝冷笑。
也是好胆量。
“起来。”
翻身上马的同时,李衡淡淡一声,众将士整齐划一地恢复站姿,腰板笔挺。
李衡勒紧缰绳,胯·下黑马轻嘶,打了个响鼻,神气地一甩鬃毛,也不用主人喝令,自己乖觉地迈开四蹄,赶回阵前。
武守成立刻打马跟上。
“把人看好了。”
不等副将禀告,李衡已经径自下了吩咐,语调平静:“服毒死了的先别扔,留着。其他的,卸了下巴,之后再提来。”
武守成忙道:“早绑成麻花塞给那些小子了,保管丢不了,您放心。”
李衡点头,目光却望向右前方,那里遥遥可见几缕炊烟,他看了一会,忽道:“你留下,好生守着。我去去就回。”
“哎?”
武守成讶异,这是什么意思?
荒郊野外,将军把他们大队人马丢在这,是打算独自往哪儿去?他不在,万一有狼过来把皇贵太妃叼走了,那账要算谁的?
只是还不等他开口问,就见自家将军一勒马缰,座下西域良驹果然不负盛名,健蹄长奔,背影眨眼间就有些远了。
被抛下的副将:“……”
这要不是他打小跟到大的家生主子,武守成非得撸袖子上去跟他干一架!
别以为脸长得好就能任性,连句话都不交代完就落腿跑,小李将军你还能不能行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