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将军当然行。
他的座下爱马,是最纯种的大宛良驹,野性难驯,哪怕真被人收服了,骨子里也还带着几分傲。如今纵情飞驰,其速度之快,足以让任何高手摔断脖子。
李衡却自在得很。
——缰绳随手一握,闲闲遥望一眼,找准方向就直奔而去。黑马四蹄绝尘,周遭景物几乎倒退成了虚影,他却全无喝令的意思,只稳稳坐在鞍上,便任其自然了。
“能选在此处,倒是有些本事。”
小李将军表情不变,且颇有余裕地走了神。
天子帝都,国之重地,自有精兵拱卫。若要行刺的话,地点就很有一番讲究:选得太近,只怕才一动手,就要惊动城外驻防巡逻的卫队;可要是离京城再远些,官道上设有驿站,每日人员往来,也很容易泄露行迹。
源华城更是帝陵所在,重兵镇守,遍设岗哨,绝难藏身。
而之前交手的地方,与其说对方是选得巧妙,倒不如说是别无他法:从京师到源华城,一路上,也就只有这一处山林,古乔参天,草木茂盛,距离不远不近,是藏匿的不二选择。
这一点,对方心里明白,李衡只会更加清楚。
——半月前,他曾一骑独行,来回往返,把这条路走了无数遍。
所以他甚至知道,这处山林虽然幽静,却也零散住着些人家,在山前坡地上开了垦,屋前种了树,平日里也常在山上走动,猎些野味好做贴补。
靠山吃山的人,日积月累,对这一方水土就格外敏感些。
能瞒过他们的眼睛,悄无声息地藏好了,只等祭陵仪仗经过就立刻动手,训练有素,悍不畏死。一旦被擒,第一反应竟是要自我了断……
小李将军轻垂了眼,神色未改,周身气息却突然有些冷了。
——若非有“不得扰民”的圣旨,随行卫队的人数也不充足,无力分兵,以他所想,这一处早该戒了严,今日又哪来的变数……
也就是沉思的片刻,青山掩映间,炊烟袅袅下,几间农家屋舍渐渐现出了模样。
尚隔着几丈远,李衡已经翻身·下马。良驹乖觉,也不用系住缰绳,主人才松开手,它已经在附近寻了一处草地,低了头,慢悠悠地啃食,还专挑嫩芽嫩尖的地方下嘴。
一副“爷肯吃都是赏脸”的神气。
李衡看它一眼,再看向眼前的屋舍。
青墙篱笆,小小围院,三间小屋,或许是因为前几日曾落了雨,房顶上还盖着遮挡的茅草。院子里几只鸡,几只鸭,闲闲散步,偶尔在地上叨啄两口,然后再抬起头,对着他,咯咯地叫了两声。
凝视一瞬,李衡走上前,人站在篱笆外,朗声道:“叨扰了,可有人在么?”
“哎,在呢!”
屋中立时有人应声,听着是女子语调,却比小李将军的嗓门大多了。
一中年妇人很快从左边屋中迎出来,衣装素简,一手端着和面的盆,一手也还揉搓着面团,仓促间边走边抬头,见着李衡的时候明显一愣。
小李将军仿若未觉,只道:“冒昧扰问,还望见谅。”
那妇人站在原地,不曾答话。
李衡再行一礼,没什么平易近人的神色,言行却端方恭谨,身上铠甲融在日光中,让那妇人微微眯了眼。
“在下一行路经此处,出了些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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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将军回来得还算快。
彼时,军中副将急得已经跳了脚。
将军没有话留下来,他也不敢安排兵士就地扎营。可是这么个连人带马的队伍,走也不走,退也不退,就这么直挺挺地杵在官道上……
最要命的是,列阵围护的马车里坐着谁不好,偏偏就坐着那位祖宗……
看着迎风招展的“李”字军旗,武守成不忍目睹地转过了头。
——回头向老将军回禀消息,万一说到这段了,感觉……一定会被老将军毫不留情地打断狗腿啊……
也是命苦……
命苦的副将阵前·昂首,面色泰然,心中眼泪早已成河……
不过主子就是主子,武守成虽然正暗自伤感着呢,可老远一见小李将军的身影了,他面上还是不禁一喜,下意识就策马迎上前。
“您可回……”
“准备启程。”小李将军勒停马缰,眼也不抬,径自吩咐,“前方农舍,先将太妃护送过去,稍后再行整顿。”
被无视的副将:“……”
再说一遍,这要不是他的家生主子,没二话,武守成肯定撸袖子上去就和他往死里打一场!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啊!
于是整军列队的时候,所有兵士都看见副将大人咬紧了牙关,脸拉得几乎要比马脸还长……
而尹南烟自是不知道这些。
被小李将军请下马车的时候,皇贵太妃神情平和,仪态贵雅,冠服尾摆轻扫过车辕,描金彩绣,光彩流转,华美不可逼视。
与此同时,李衡利落叩拜,身后就无声跟着跪了一地。
——众皆俯首。
于是,无人得以直视太妃。
尹南烟步履轻缓,眼前只是小小农舍,平实得都带了些简陋,与她一身华服绝不相称。但皇贵太妃慢步行来,神色间并无异样,看不出欢喜,似乎也没有嫌弃得太过。
青芽更是平静,才进正屋,第一眼就看见一张陈旧木桌并几把木椅,大概是用得久了,桌腿上都缺了几个小角,可是桌面干净,不见半点脏污,一看就知道被人每日擦拭的。
——这里的女主人,应当很会料理家事。
扶着皇贵太妃落座的时候,女官这么想。
“青……芽。”
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青郎”,皇贵太妃努力稳了稳神——她许久没正经唤过女官的名字了,这才接着道,“替哀家传话出去,就说有劳李将军费心。余下诸事,也一并偏劳了。”
女官安静地行礼,只应道:“是。”
躬身退行,也没走几步——这屋子也就那么大,青芽稳稳跨过门槛,双手将门合上,确认关严实了,这才转过身来。
而两扇木板做的门,任凭女官的动作再轻,规矩再好,关上的时候到底还是“咯吱”了一下。
然后,当先跪着的人就抬起了头,目光从紧闭的门板上划过,不等女官走到近前,他已经自行站了起来,身后众将士跟着直起身子。
小李将军再一摆手,兵士立刻鱼贯而出,井然有序,仿佛是同一个人迈出的步伐。
第一女官心中暗自挑了眉,面上还是不带波澜,将话一字不差地传过了,待到李衡应下,她微微颔首,已经准备立刻返回。
——但凡出了倚桐宫,青芽就总跟在尹氏身旁,时时刻刻,寸步不离。
李衡的目光却立刻望了过来,语气淡薄:“大人还请留步。”
青芽动作一顿。
她曾官至内司,为内宫女官之首,位比尚书令。这自然是正经官位,有俸禄也有职权,掌宫内诸事。又因是御前近臣,先帝在时,意图拉拢她的人从不曾少过。
太监宫女这类,无论年纪长幼,总会唤她一声“姑姑”。若是外臣,在她面前也多会尊称一句“大人”。倒也无谓谁的品级高低,毕竟帝王宠信远比官阶来得有用。
虽然如今的内司早已换成皇后宫中的人,但“大人”两字,青芽曾听了许多年,自然也是惯了的。
方才之所以会顿住,并非其他,只是因为青芽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李衡竟也会如此称呼。
——当年她在御书房当值,与李家父子不是没有打过照面。那时,青芽是御前第一得力人,内宫外朝无不笑脸以对,只有极少数的人才会对她不假辞色。
小李将军恰好是后者。
也不是说目中无人,只是,这位将军自小就是一副生人勿近的脾气。比如父子一同面圣,她给李老将军奉茶,老爷子会呵呵一笑,说句多谢;到了小李将军面前,至多不过点一点头,别说开口,就连多余的表情都欠奉。
故而,此刻乍听这一句,青芽心底绝不是不惊讶的。
——这是怎么了?
女官抱持着如此疑惑,沉默一刻,终究还是转身回视。
小李将军却似乎不曾多想,也不在意她隐隐的探究,只抬手示意左边的小屋舍:“那里是灶间,此处主人留了饭菜,若太妃不弃,多少可以用些。”
青芽眼波微动,又立刻恢复平静。
没有听见应答声,小李将军微皱了眉,又加了一句:“当然,若是觉得饭食粗鄙,也不必勉强。”
“……将军客气了。”
这一次,女官终于屈了屈膝,礼仪周全地道:“奴婢先行谢过。”
小李将军这才收回了手。
所以他并未看见,女官屈膝的那一瞬,眉目低垂,眼底曾飞快地掠过一抹深思。
祈祷,平安。
一切都会好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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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