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屋里出去的时候还两手空空,等青芽转身再回房,手里却已经多了个托盘。
也不是多稀奇的东西,就是一碟酱瓜,清炒芦笋,荠菜豆腐丸子,再加几个稗子面饼,一碗菜汤。无所谓什么摆盘,但架不住这家女主人的手艺好,材料也都新鲜,青芽一路端过来,只闻了饭菜香气,就觉得应该会合尹氏的口味。
尹南烟也确实很喜欢。
面饼吃了一多半,菜汤喝了个底朝天,丸子也去了大半,中途直说自己吃撑了,可歇了一会,她还是忍不住拿起筷子,就着芦笋和酱瓜,把剩下半个饼也吃了个干净。
——数月里,这是皇贵太妃少见的大胃口了。
守在一旁的女官却并不惊讶。
尹氏向来爱吃,从前在倚桐宫里,嘴巴几乎就没有闲着的时候,各色零嘴不断。先帝惯着她,专门调了好手进倚桐宫的小厨房,日夜轮值,让她就算半夜爬起来喊饿,也会有热腾腾的宵夜立刻送到面前。
祭祀本就让人精疲力尽,这种时候,比起马车里备着的糕点,还是热菜热饭更能熨帖她的胃。
捧着青芽送上的清茶,皇贵太妃啜饮一口,满足地想要叹息。
“说起来,哀家也是蛮好养活的。”吃饱喝足,皇贵太妃这一精神了吧,顺嘴就开始胡扯,“一日三餐,管饱就行了,反正持斋的人也不用大鱼大肉地供着。一年下来,应该能省不少饭钱吧?”
年纪还小的时候,尹南烟有过一段更娇气的岁月。
那时的她还是个豆丁团子,站直了都不到自家爹爹的腰,小模样嫩得天怒人怨。
小姑娘特别爱吃甜,仗着自己牙口好,夏天熬绿豆茶都要背着爹爹多放几勺糖,平日做菜也净是糖醋味。如此坚持了几年,果不其然,尹家小姑娘顺利吃坏了牙,喝口水都疼得眼泪汪汪,然后被爹爹拎着耳朵教训了一顿,勒令喝了三天的清粥。
没滋没味,不加盐,更不可能给加糖。
三天里,尹家小姑娘每喝一口粥,心中都流着一滴泪……
——那时的她,无甜不欢,亲生父亲尚在,才叫真的挑嘴。
不过人嘛,一辈子撕心裂肺地蠢过几回,什么毛病都该治好了。尹家小姑娘后来就发现,其实喜酸喜甜都无所谓,因为很多时候,能不能填饱肚子才最重要。
毕竟……
——吃饱了,才能活。
挨了打,受了伤,其实都没什么紧要。皮肉之痛罢了,哪怕没有人给她医治,只要自己熬过去,终有痊愈的一天。留下一百道鞭痕又如何?至少没有缺胳膊少腿,甚至保住了自己的容颜,已是大幸。
可若是关在暗室里,然后少了饭,断了水……
挨不过十天的。
——即使自以为无坚不摧,到底不过是**凡胎。缺水少粮的日子,想要挨过十天而不死,不死之后且不恨……太难了。
是真的太难太难了。
魏王府的下人房中,十七岁的尹南烟手里捏着半个粗糠馒头,多日滴水未进的喉咙干裂得就要咳出血来,她却始终安静地坐着,就着一碗井水,慢慢地啃,慢慢地想,豁然开朗间终于顿悟此道。
这大概也算是“民以食为天”的真谛?
莫名忆起往事的皇贵太妃,默默给自己点了赞。
话说思考人生思考得这么好,哀家上辈子不做哲学家,真心是屈了才……。
“……您不用操心这些。”女官收拾着桌子,并不看她,只轻声道,“想吃什么,想用什么,左不过是一句话,吩咐下来也就是了。”
皇贵太妃笑眯眯地点头:“这是自然。青郎对哀家的情意,哀家都懂,自不会客气的。”
青郎:“……”
不,您什么都不懂……
女官心累得简直想把这些剩菜糊她一脸……
而皇贵太妃捧着个粗瓷茶碗,依旧稳坐农舍中,毫不在意自家青郎或许正准备弑主,继续不遗余力地调·戏着。
不过农舍外面,就远没有屋子里这么平静祥和(……?)了。
分派精兵将屋舍牢牢围住,小李将军来回走了两圈,确认绝无疏漏了,这才转身走向山腰。
——方才那一场行刺,当场格杀十九人,余下十一人,又有五个即刻咬了口中毒丸,自绝而亡。剩下六个人慢了一步,被当场卸了下巴。副将吩咐把人绑在马背上,一路带到这里。
“随你处置。”
小李将军只交代了这么一句,就让副将把人提去山腰,他自己留下来安排农舍的护卫,此刻得了闲,终于想起要来问问结果。
李衡步履从容,走得不紧不慢,身姿俊雅,气秀华蕴,此刻行走在葱郁林木间,纵是身着铮铮银铠,也恍若山中仙人。
可堪成诗,可堪入画。
然而,现在谁也没有欣赏的心情。
“将军。”武守成终于等到他来,表情却并没有跟着放松,正相反,副将的脸色沉得能滴出水,仿佛是和谁有深沉大恨一般,满脸不悦。
李衡看了他一眼。
武守成让开半步。
他的身后,十二名将士站成一排,每两人看守一个刺客。而被钳制住的六人,从头到脚被捆了个死紧,面罩已被扯下,他们就各自低垂着头,不肯露出本来面目,连无声抵抗的姿势都如出一辙。
小李将军眼眸微眯:“怎么样?”
“什么也不肯说。”
副将烦躁地挠着后脑勺:“毒丸取出来了,我想着下巴脱臼也不好说话,顺手装回去一个,谁知道人立刻就要咬舌给我看……没办法,只好又给卸下来了。”
武守成是真·憋屈。
自小跟在李衡身后,他也听过几耳朵,知道世家豪族暗地里都有自己的手段,总爱养些死士以防万一。就连武守成自己,真算起来,其实也是李家累世的家臣,多多少少都受过“忠心护主,舍生忘死”的教导。
可洗脑能洗成眼前这样的……擦,也太特么少见了好嘛!
——那架势,好像压根不把自己当成人一样,说咬舌就咬舌,说自尽就自尽,麻利得像是早就做过无数次,连犹豫和迟疑都不曾有过。
如此无畏的人,让武守成瞬间打消了刑讯的念头。反正肯定问不出来,他又何必白费力气?
人都捏在手里了,竟然死活撬不开嘴,看着眼前这几个人形葫芦,副将憋屈得几乎要厥过去了……
“不过,倒也不是全无所获。”
副将递出一把短剑,柄身连铸,两端开刃,剑身形似柳叶,正是方才刺客所用。
但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剑身自顶端至剑尖纹有一兽,其形若虎,尾长于身,气势汹汹。
此乃驺吾。
——先帝诸子中,唯一人最是善战,曾以皇子之尊领兵,大获全胜。先帝犒赏爱子,故,其麾下诸将的兵器皆以此兽纹之,视为象征,世人多称之为“驺吾卫”。
“……难道是先头那位的意思?”
副将斟酌再三,还是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
虽然是陈年旧事了,但……天下皆言,这位皇子是因为府中仆女进了宫,妖言馋主,帝心偏转,这才错失了皇位……
何等憾恨!
若真是魏王的兵士,赶在皇贵太妃出宫这一千载难逢的机会动手……倒也解释得通了。
对这些人的身份,武守成心中已信了一半。
——如此彻底的死士,以魏王的行事作风,大概是养得出来的。
小李将军却不为所动。
听过副将的回报,他沉默片刻,突然走向那六人,身上铠甲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晰声响,刺客们却仿佛没有听到,泥雕木塑般没有反应。
直到李衡停步在一人身前,几眼打量过后,随手就钳住了对方的下巴。
咔咔两声脆响。
毫不温柔的接骨,可别说皱眉,对方连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
这是个面目平常的中年男子,方脸,浓眉,不带任何显眼的特征,过目即忘。可是此刻,他的下巴刚刚才被接上,第一反应就是要合上牙关,一口咬断自己的舌头。
可是却无法动作。
——方才为他接骨的那只手,依旧牢牢地钳制着他,不给任何自尽的机会。
“……魏王府的?”
这一句,小李将军问得平淡,不带威胁,更没什么怒气,随意得甚至不像审问。
中年男子目光沉寂若死,没有回答。
“意在太妃?”
依旧没有回应。
小李将军想了想,眼睫轻垂,再道:“先前动手,看了几眼你的身法,倒是有些眼熟。前年玉林夜宴的行刺,你应当也在其中?”
最后半句,比起试探,更加像是笃定。
中年男子被捆在身侧的右手,微不可见地蜷曲了一下。
倒是武守成的反应还要大些,忍不住瞪圆了眼睛。
前年盛夏,乃是百年不遇的大旱,土地龟裂,寸草不生。若是饿到极处,百姓甚至易子而食,以求苟活。
朝廷自是立刻开仓赈灾,富贵之家也大行善举,开设粥棚,但是救得了百人,救不了百姓。民间依旧哀声载道,死病之人不计其数。
先帝遂亲至天坛祈雨,九五之尊,躬身俯首,玉阶之下王臣叩拜。
翌日,骤雨倾盆,三日不断,此后时有甘霖。
旱情渐解。
同年初秋,先帝设宴于城郊玉林苑,遍请赈济过灾民的人家。因在座也有女眷,先帝干脆就带上了懿贵妃,两人相携出宫,与民同乐,为此甚至暂开了京城夜禁,特许欢庆达旦。
所以,那本该是普天同庆的一夜。
然而,世事总是难以预料。
——当夜亥时,京城九门突然戒严,欢庆中的百姓不知所以,人人惶惑。后来不知从哪里传出的消息,道是玉林苑中竟有凶徒行刺,先帝无恙,受伤的宾客却不在少数,懿贵妃更是命在旦夕。
百姓哗然。
再隔半月,十七人问斩于午门,监斩官言说是早年的逆臣余孽,至今贼心不死,竟意图犯上,其罪当诛。
然后,手起刀落,十七颗人头滚落在地,染红了在场众人的眼。
如此,行刺一事才渐渐平息。
但这绝不是副将震惊失色的原因。
夜宴一事,之所以让武守成无法释怀,不为其他,只因彼时负责护卫的人,正是北衙禁军四品忠武将军……
——李衡李奉辀。
若论失职之罪,他是首当其冲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