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皇贵太妃的口味……啧,果然不会这么平易近人。
侍膳太监赵丰跪在脚踏旁,躬身垂首,恨不能把腰身彻底弯折了以示谦卑,可他的双手一直高高举起,奉上托盘。这姿势并不好受,托盘却是从始至终的平稳,正中的玉碗不曾半分倾斜。
小太监屏息凝神,安静得如同泥雕木塑。
“您这是做什么呢?”
锦帐依旧半垂,青芽姑姑正守在床脚,还是冷冷淡淡的语气,可落在旁人耳中,又让人错觉出几分无奈:“即便没有胃口,也不该饿着自己,您今日的药也还温着。”
——说到底,最后这句才是重点。毕竟空着肚子的时候,谁又敢伺候她用药?
“……”
皇贵太妃没有说话,只是轻叹一声,柔柔袅袅,婉转曲回,一口气散在空中,莫名就让小太监耳后一热,下意识把头埋得更低了些。
青芽姑姑却全不为所动。
“……您还病着。”
虽然说着劝慰的话,女官仍是语调微冷,听不出有多担忧,却也没有什么不耐:“什么也不比您的身子重要,好歹先用上一口吧。”
“……那也送些好吃的来啊……”
锦帐后似乎传来谁的抱怨,声调极低,气息虚弱,可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委屈劲,让赵丰不禁一愣,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什么。
谁知床、上那位还有后续。
“一天三碗粥,除了汤水就是药,你们这些人……”皇贵太妃幽幽长叹,“难道以为哀家是没有牙吗……”
小太监的嘴角猛然一抽。
……一个不小心,他是不是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
可站在他边上的青芽姑姑,倒是冷静得很:“您还在病中,太医说了,先用些清淡的,温养几日才好恢复膳食。”
女官说这话时,不知是不是赵丰的错觉,仿佛有道格外冷凝的目光扫视过他,转瞬即收,却硬是让小太监后脖子一凉。
——皇贵太主自己没绷住,架子一下子没端稳,可他这个被迫旁观的人,也不是自己就愿意听的啊……耳朵长在脑袋上,难不成还能自己动手给剁了?
小太监欲哭无泪。
好在皇贵太妃反应得快。
“罢了。”上方很快就传来被褥摩擦的声响,这位主子应当是挪动了下,这才道,“难为你一片心意……送上来吧。”
最后四个字,说得分外·体恤下情,简直是垂怜悲悯一般的口吻。
赵丰在底下听得额角直跳,突然觉得:这会子青芽姑姑的心情……或许,不会太好……
然而,能接连伺候先帝与太妃,始终得宠,未见失势,前任内司显然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奴婢谢恩了。”
女官嘴上这样说,也果然就屈膝行了礼,任谁也听不出丝毫勉强。小太监用眼角余光偷瞥过去,只见青芽姑姑双膝弯折,皇贵太妃轻轻“嗯”了一声,她这才站起,走上前,动作轻巧地勾起锦帐。
从头到尾,言听计从,就像是再规矩不过的宫中仆役。
赵丰默默转了转眼珠。
下一刻,他就觉得手上一轻,举了半天的玉碗终于被人取走,可小太监还是不敢把手收回来,即使胳膊酸痛得快要断掉,他手中的托盘也依旧平稳。
“今日又是什么?”
皇贵太妃几乎是叹息一般的语气。
青芽姑姑似是轻舀一勺,银匙与玉碗清脆碰撞:“小米红枣熬的粥,闻着倒是香甜,软糯得很。”这就是有意在哄她用膳了。
“……是吗?”
声音微带疲倦,皇贵太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女官再近前一步,并未在床沿落座,所以应当是弯了腰,才好把米粥送到太妃的唇边。
小太监不动声色地竖起耳朵。
——皇贵太妃位分贵重,用膳时也是仪态万千的模样,饮啜无声,入口无音,这让他一时也分辨不出来,今天这一碗粥,她用得到底算不算可口……
赵丰暗自心焦。
可也就是他急切的片刻里,毫无征兆地,上首突然就出现了异样。
“你退下,取铜盆来!”
青芽姑姑的语气突然沉下去,前半句是在呵退赵丰,后半句却是在扬声吩咐守在殿门处的宫人。赵丰眼神一紧,立刻膝行向后,而一早就手捧铜盆的宫人已经赶到近前。
借着这无人注意他的时机,小太监悄悄抬了眼,只见女官正一手托住皇贵太妃的肩膀,一手抚在她的后心,脸上神情也终于变了,脸色沉冷,眉峰紧蹙,可说话的声音反而轻了下去,只低声道“莫怕,吐出来就是了,莫怕。”
——鲜有的温言软语,或许已经是冷面女官安慰哄劝的极限。
可被劝说的人却无力回应,双手攥紧了铜盆边沿,背脊轻颤,气息浮促。方才好不容易才喂下去的粥,转眼就这么被呕了出来。
那般模样,让赵丰这么仓促地一眼看过去,也忍不住替她觉得难受。
“……贵主莫怕,没事了。”
抚着尹氏的后背给她顺气,青芽一只手就撑住了她,见她再也呕不出什么了,这才托扶起来,让尹氏靠在自己身上缓一缓,门外的宫人此刻也鱼贯而入,送上漱盂绢帕。
竟然是早有准备的样子。
——传到膳房的消息并未作假,皇贵太妃近日是真的无甚胃口,三两口粥,多喂一勺都要吐出来。这般情况,连宫人们都已渐渐习惯,再不见初时的惊慌失措。
青芽服侍着她净了口,方才这么一折腾,皇贵太妃额上冷汗涔涔,女官免不了再为她梳洗一番。
撩起她汗湿的额发,仔细擦拭,青芽动作轻柔,脸上的表情却不是那么回事,唇角微抿,目光沉凝,一看就知道是动了心火。
手奉诸物的小宫人,个个噤若寒蝉。赵丰不曾被叫起,也只能安静地跪在一旁。
殿中无人胆敢开口,心中却多多少少都冒出一个猜测:
——再这么下去,膳房的那些人……只怕真是一个都不能活了……
“……今日这道粥,您可是不喜?”
果不其然,等到皇贵太妃的气息平复下来,青芽姑姑眼角一扫,立刻有小宫人送上蜜水,女官接过,喂到她唇边,见她慢吞吞地喝了半盏,终于道:“您方才只用了一口。”
——“至多两三口粥”与“只用了一口”,这其中,显见着是天差地别。
皇贵太妃声息虚浮,闻言却扯了扯嘴角,轻声道:“前些年倒是常用。不过,今日再试,是当真不怎么喜欢了。”
尹氏的目光虚虚掠过寝殿,仿佛只是下意识的环视,没有特意要找着谁,可地上跪着的某人,却在她收回视线后突然就屏住了呼吸。
几步之外,皇贵太妃轻轻一笑。
“或许是经年累月的,不知不觉也就变了吧。”
小太监跪姿不变,鬓角却微不可见地汗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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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南烟心里很清楚,自打出来,她的身边一直就算不上“太平”。
——倚桐宫中严防死守,铜墙铁壁,都是君上多年的布置。哪怕他如今躺在皇陵里,可青芽尚在,这才一年半载的,当着她的面,谁也翻不出什么花儿来。
可是,一旦尹南烟迈出了那道宫门,外面什么个境况,就不是皇贵太妃一个人说了算的了。比如出京路上的遇刺,比如之前夜半闯殿的不速之客,再比如的话……
还有今日这道粥。
皇贵太妃本来都不想搭理——她的态度,一早就摆得清楚明白,没什么好再说的。况且这源华城的行宫,说到底,也只是让她暂留一月罢了。既然不是她的地方,那埋了多少眼线,又埋的是谁家的眼线,皇贵太妃还真是懒得过问。
——三十天而已,陪着君上尚不足够,哪来的空余时间让她浪费?
可话说回来,皇贵太妃再懒得动,懒得想,凡事也总有个底线。
这一而再再而三,一波接一波的人往她身边凑,一副逮着不放的架势……擦,真以为哀家是泥捏的吗?谁都能上赶着掐一把?
皇贵太妃眼下进不了地宫,见不到君上,心中本就大为抑郁,再加上身边的小动作接连不断,养个病都不安生,她自然更加烦躁。
而皇贵太妃都不痛快了,还指望着别人能痛快得起来吗?
玛丹,那必须不能够啊!
尹南烟心底冒火,虽然身上病着没力气,但明面上已经显出来了,她自己也没打算遮掩,即便是笑着,眉目之间也总带着三分冷色。
赵丰始终不敢直面与她,所以不曾看见,这位主子的眼底竟然已经漫上了怒意。
——泥煤的,这么多年,还有完没完了啊?!
皇贵太妃暗自咬牙。
青芽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多说,只是一言不发地服侍着。而有机灵的小宫人,渐渐也发现气氛有些不太对,偷瞟着看看皇贵太妃的脸色,心中更是打鼓。
虽然伺候了这位主子没多久,平时也没有什么近身的机会……可是,这么显而易见的怒色……
当真是动了怒了?
他们难免不安。
如今的源华行宫,只有皇贵太妃这一个正经主子。要真论起来,上到奉命随行的将军太医,下到领职于此的御厨仆从,无论心中感想如何,按理都要围着她打转,所有人要众星捧月似的伺候她才行。
不过这位主先前一直沉寂,安静得很,这多多少少都让人松懈下来,满心以为日子也不算太难过嘛。
谁知难过的日子似乎紧跟着就来了。
皇贵太妃病了这一遭,或许是身子不适,或许是装模作样得够久了?总之,从那天起,太妃显然是心绪不佳。
寝殿里的宫人私下说起来,虽不敢指名道姓,也忍不住要与亲近的人咬咬耳朵,言道那位主“眼角眉梢都透着股冷意,仿佛是被谁得罪了一样,我在旁边看着,不知怎么的就觉得腿软……”
——也许,这才是阴狠毒辣的妖妃。早先安分守己,不过是因为初来乍到,外臣在侧,刻意做给人看的。
想起曾听过的种种传言,起先还有宫人诧异过她竟这么好伺候,到这时,他们终于个个恍然。
于是,行宫中的风声骤然一变。说不上人人自危,不过,当真是个个都认真了起来。尤其是在寝殿露过脸的,抑或有所牵扯的,每个人都陪着十二万分的小心。
行宫膳房首当其冲。
“一口粥”的事,赵丰心知肚明,他不该瞒也瞒不过。当着庖长的面,他也没有犹豫,直接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季余当场面色一白。
他这样好脾气的人,闻此变故,心中都是一半惊怕一半惊怒,怕的是寝殿那里迟早要发作,怒的是……玛丹,说好的最爱小米红枣粥呢?
想起那军士透露口风时,自己还曾真心实意地一再道谢,季余忍不住一口气梗在喉头。
可是……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再后悔也没用啊。
庖长大人长叹一口气,搓了搓自己的后颈,委实是惆怅得不得了,不知道还有多少天日子好过。
——好歹再给他点时间,至少要把那军士套个麻袋拖出去打一顿啊!揍他丫一个挂炉山鸡烧花鸭,生烤狍肉炝青蛤!
菜市砍价时从未吃亏的庖长抖擞精神,伸手摸着菜刀,立刻开始左右张望。
擦,劳资的磨刀石呢!(╬ ̄皿 ̄)
“大人,您要做什么!?”
“老季,你冷静啊!别冲动!”
“季哥,咱好好说成吗?你先把刀放下!”
“……滚犊子!你丫管谁叫鸡哥呢!”
膳房一片鸡飞狗跳。
然而,作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皇贵太妃此刻的心情也未见得就有多愉快。
“起来吧。”
尹南烟倚在床头,看着底下跪着的人影,眼眸微沉,却很快就抬了抬手,语调和缓。
对方却坚持着俯首再拜:“谢太妃。”
“……劳烦你来这一趟。”尹南烟也不计较,只是弯了弯唇,目光落在对方的女官服制上,一掠即收,“路上辛苦。”
“太妃说这话,可是折煞奴婢了。”
对方的神色乖巧而恭谨,一路从京中赶来,形容之间也未见狼狈,从头到脚一丝不苟,只柔声道:“太后娘娘听闻您近来染恙,很是牵挂,特命奴婢送些药材补品来……”
——“以示心意。”
长宁宫掌事女官笑容温驯,如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