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的小名不会是清儿吧?”
十三岁的小姑娘,青丝及腰,未曾束起,就这么松松散落下来,像是无声铺展的锦缎。她倚在床头,三层棉被全压在身上,肩上还披着新制的小袄,可小姑娘显然还是冷的,肩膀瑟缩,双唇失色,像是窗外挂满枝桠的雪。
精神气却很不错。
甚至是戏谑地看着他,眼底盈盈亮亮,波光宛然,然后调笑似的开口:“我早就想这么问了,只是怕你听了要脸红,这才一忍多年。”
他守在床边,被如此打趣了也没有动怒,只是看着她,无奈地弯了弯唇。
“……那今日怎么又想起来要问了?”
他的双唇开合,只有口形,传不出半个字音来。
可尹南烟一看就知道,这人是在叹气了。
“只是突然发现,”小姑娘扬了扬眉,语声含笑,半真半假地抱怨,“这么些年,你们主仆俩一口一个‘玉奴’,倒是顺嘴得很啊。”
夏朝礼法,姑娘家的小字,一般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知晓,若非家中血亲,就该是闺中密友。可这主仆两个,与她一无血缘,二又是年长外男,却长年累月把“玉奴”两字挂在嘴边上,像是唯恐别人听不见一般。
尹家小姑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自己也数数,这十多天里,一共又唤了我几声?”
——只怕是……难以数计吧。
话音未落,那人果然就低下了头,视线从她身上收回来,再不与她对视。
然而下一刻,耳边就响起小姑娘的声音。她半个月前染了风寒,至今未愈,说话时鼻音浓重,此时却含着毫不遮掩的促狭。
“看吧,我就知道,你果然是要脸红的。”
小姑娘这么打趣他,想必是得意了,尾音都高兴地打起了卷儿,掠过耳际,一瞬即逝的温软,像是开到一半的花朵。
他听着,心中无奈,却也忍不住轻弯唇角。
——小姑娘是在变着花样地逗他开心。
他知道。
寒冬时节,若按往年的惯例,他早该马不停蹄地返程了——他曾与小姑娘说过,他也是生父早逝,而家中寡母一手将他教养大,恩深如海。年节时,哪怕相隔千里也要赶回去团圆,如此,才算是人子本分。
谁知今年偏偏就出了意外。
先是大雪封路,拖延了他几日,然后小姑娘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着了凉,连日发热,昏睡不醒,吓得他几乎乱了章法,半步不敢离开。
行程就此耽搁。
接连十日,床边摆上一把木椅,他就始终安安静静地坐着,守着,照料着小姑娘。
而今日,已是除夕。
不知娘亲那边……
他想着,眉间不着痕迹地一蹙。
看这人低头不语,尹家小姑娘也跟着沉默了一会,眸底滑过一抹深思,突然问道:“厨房里可还剩些什么?”
“玉……嗯,可是饿了?”
闻言,他终于和她直视,口形却突然一顿,神色有些别扭地改了口,唇角却依旧轻弯:“前两日雪小了些,沈信出门,回来时手上竟拎了两尾鱼,养在灶间的木桶里呢。”
小姑娘顿时眼前一亮。
她病了这么多日,每日只能喝些白粥,口中自然寡淡。如今又是寒冬腊月的天,一尾活鱼,于寻常人家已是难得的美味了。
看她这两眼放光的样子,那人笑意渐浓,眼眸终于弯成天上弦月:“当真是馋了啊……熬汤给你喝,可好?”
其实,他本不是会下厨的人。
他自小家教极严,学文习武,苦练不缀,更曾与好友一起同入军营,每日操练,被世交的伯父毫不留手地打磨过,起居饮食与普通兵士无异。
——锦衣玉食,自是视为平常;箪食瓢饮,也能安之若素。
可即便如此,他到底还是出身世家。
仆从如云,各司其职,小到衣上针线,大到车马随侍,一切都被安排得井井有条,他不曾过问,在旁人眼中也本就不该让他过问。
这般长大的世家公子,莫说下厨,又有几人当真进过灶间?
而他却是认真学过的。
说不上精通厨艺,会做的其实也就那么几道,可是,熬汤煮粥之类,也是真的难不倒他。
——小姑娘生病时只能吃下这些,这么多年下来,他的确是熟能生巧了。
“莫要乱动啊。”
替小姑娘整了整肩上小袄,拢得再严实些,他神情柔和:“好生待着,我去去就回。”
“别忙。”
尹南烟见这人起身就要离开,忙扯住他的衣袖,道:“我和你同去。”
他一愣,然后不赞同地皱起眉头:“不是还病着吗?外面这么冷,出去做什么呢?”
尹家小姑娘却不管他。棉被径自一掀,冰冷空气陡然灌入,尹南烟忍不住就打了个寒颤,双腿却已经伸到了床沿底下,她低了低头,一时想不起自己的毡靴摆去了哪里。
——或许真是病得久了,脑子都糊涂了。
小姑娘左顾右盼,还是找不到自己的毡靴。
神情一时便有些懊恼。
“……怎么说了也不听呢。”
那人却突然俯下了身,左手捉住她的脚踝,右手扯过棉被,力道轻巧,却直接就把人塞了回去,三层棉被险些淹没了小姑娘。
尹南烟当即瞪了他一眼:“大过年的,我并不想和你生气。”
那人无奈地看着她:“我也并不是要惹你生气。玉奴……你还病着。”
“……不让我去,”小姑娘大概也是被他缠磨得不耐烦了,一字一顿,突然咬牙切齿地问道,“今晚上的饺子,难道交给你做吗?”
如她所料,这人果然被问得一愣。
——饺子,交子,取“更岁交子”之意。京中团年,自然也少不了它,他自小到大吃了许多回,只为取个“喜庆团圆”的寓意……可是,若要亲自动手做……
他有些被难住了。
小姑娘冷哼一声,简直都不屑搭理他:“难得这时节有鱼,家里应该还有些面粉。鱼肉馅儿的饺子,我不去,你会做?”
玛丹,年年有余啊,多好的兆头!小姑娘重活一世之后可信这些了,谁敢拦着她去沾喜气,擦,那就算赶着除夕夜也得跟你打一架啊!!
尹南烟几乎都要撸袖子了。
小姑娘眼中冒出来的火实在醒目,他站在跟前,一眼看过去就忍不住要苦笑,心底却不知不觉就软了一片。
——她生在江南,又曾行游南疆,年节上的习惯与京师风俗就有所不同。况且她的风寒未愈,正是胃口不佳的时候,虽然执意要吃饺子,可真摆在她面前了,小姑娘又能吃下多少呢?
此时此刻,她闹着脾气都要下厨,究竟是为了什么……
该明白的人自然明白。
“……好,是我错了。”
他无声叹息,扭不过她,那就只好低了头,仔仔细细地替小姑娘穿上新袄,一个盘扣一个盘扣地系过去:“沈清笨手笨脚,不堪大用,只好去灶间给姑娘打打下手,还望姑娘莫要嫌弃。”
这就是在有意哄她了。
无奈尹家小姐可不领情,眼睛盯在门板上,神情专注,仿佛那上面突然长出了一朵花。
他又是好笑又觉头痛。
可到底是拿她没办法,只好再软下神色,伸手抚上小姑娘软软的发顶,掌心细微摩挲,仔细拿捏着分寸,不敢多用半点力气。
——她小字玉奴,也是当真人如其名,生就玉质玉骨,晶莹剔透,几有融光,让他连靠近的时候,不自觉就要放轻了呼吸。
“……莫要生气了。”
他哄人的手段,翻来覆去,其实也就只有这两三句话。再要多,只怕他当真就要面红耳赤,侧身避让,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在尹家小姑娘面前,他从不是多能言善辩的人。
“咱们先把饺子包上,我再去熬粥,好不好?”
他抚着她的发,眼角眉梢,盈满了温柔笑意。
“我记得,玉奴平日爱吃的是……”
……
剩下的话,断在梦的末尾。
于是夜半时分,王府之内,他突然就睁开了眼,眼底微光转瞬掠过。静默一刻,终是披衣,起身,行向隔间的书案。
——阖府皆知,王爷醉心书海,于书房中另辟一室,置有卧榻,秉烛夜读时才好就近安歇。
一步一步,渐渐靠近。
他伸手,掌心印在隔间的门上,入手的全是冰冷,不带半点梦中的温热,他却眉眼不动,径自推门而入。
“家主。”
案前,擅自闯入的少年早已跪候。
事实上,也就只有这一个人,自小侍奉在他身边,得他允准,可不经通传,遇事自行入内,有何消息都可随时回禀。
他缓步而过,行经侍从时,袍角不经意间掠过对方。
少年的背脊越发僵直。
“何事?”
落座案后,他问得不急不缓,眼眸之中更是云淡风轻。
“……方才接到小将军的消息,”少年本是清亮音质,此时一出口,声音却带起了艰涩,“玉奴小姐染了风寒,身子……又不大好了。”
来时的路上,少年也曾再三斟酌过字句,力求委婉,怎样都想说得再委婉些。可同时他又心知肚明,事关小姐,哪怕他巧舌如簧,口灿莲花,最后还是只能如实禀报。
——家主关心的,本就只有“实情”二字。
上首一时无声。
侍从心中慌乱,又不敢贸贸然开口,只能咬牙跪着,视线只落在家主轻合的唇上,不敢去看他的眼神。
“……知道了。”
终于,家主动了动唇,气息平稳,却突然伸手拂过肩上的外衫,然后……拢紧了些。
——盛夏时节,他这样的举动,看着竟仿佛是怕冷一般。
少年喉间一滞。
上座的人却恍若未觉,波澜不惊的样子,只道:“稍后传信奉辀。如此劳烦他,总是要道谢的。”
“……是。”
侍从嘴唇翕动,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咽下了什么话,恭敬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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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华城的行宫御厨,勉强算是个好活。
——正经主子不常来,没人要他们伺候了,日子当然就跟着清闲,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少说也能睡上三百天的安稳觉,月俸还照样领,一文钱都不会少。偶尔来个致祭的王公大臣,皇陵所在,谁也没胆子大鱼大肉,食饮自然清淡,素斋虽然也考手艺,总比料理满桌子的山珍海味轻省些。
总而言之,作为行宫膳房的庖长,季余的日子可谓是平安顺遂。在任十年,手下人甚至没怎么见过他发火,和人说话时总是笑眯眯的,人又是心宽体胖的模样,一张圆脸愣是能笑出八道褶儿,和气得不得了。
而今日显然是例外。
守着灶台上的砂锅,胖墩墩的人影蹲在灶门前,远远一看,圆滚身躯几乎就团成了一个球,不言不语地一蹲就是半天,背影看起来都透着一股寂寥。
近来热火朝天的膳房中,御厨个个忙碌,走动来回,可没人敢靠近这里。庖长方圆一丈内,迫不得已要经过的人都垫着脚尖,恨不得一步能跨出半个膳房。
“哎……”
庖长大人拄着脸,双下巴上立刻又多出了两层肉,看着咕咕直响的砂锅,口中一声长叹。
在场御厨齐齐一僵,互相打量几眼,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欲哭无泪,却是谁也不敢上去搭话。
——上头那位主先前病着,每日只能进些白粥,听说还是贴身女官勉强给灌下去的,怕她空着肚子喝药,又要伤了脾胃。
如今好不容易清醒过来,众人的心还没落地,苏太医又放出了话,说是太妃昏睡多日,脏腑虚弱,急需调理,用不得饭菜……
也就是说,清汤寡水什么的继续走起!
皇贵太妃:“……不要理我,哀家只想静静……也不要问哀家静静是谁……”
这本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反正是太医的吩咐嘛,上头问责的时候,能替膳房背锅的大有人在(→_→)。
庖长大人起先是这么想的。
但是还不等季余喘口气,寝殿里的那位主可能是被亏待狠了,抑或是吃腻烦了,总之,这两三日送上去的粥品,她往往只能用上两三口,多吃一口都要吐出来。
更令人腿抖的是,听说侍膳时,青芽姑姑的脸色一日更比一日难看……
膳房也是不能活了……
盯着灶上还在熬制的粥,季余一脸愁容。
“……不知道那小子的话能不能信……”
此次谒陵,随行护军的伙食也一并交由膳房负责,这一来二去的,彼此多少算是熟稔。
昨日,也是季余愁容满面的时候,正巧撞上了常来取用膳食的一名军士,大概是看他可怜,这军士就顺嘴露了点口风,说他家有亲戚做的是宫中护卫,当年随身伺候过先帝,他恰好听过一耳朵,说是贵妃病时,最喜食用的粥品是……
“……小米红枣粥,这么寻常的东西……”
行宫庖长心里打鼓。
“以那位主眼下的情形,当真会喜欢?”
……依旧失眠中……
不是不想睡,是真的睡不着……
亚历山大……
弦哥含泪道晚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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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