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女官,皇贵太妃亲近的,自然只有一个青芽。余者,大多没在她跟前露过正脸——倚桐宫向来是众人退避的禁地,或是偶有叩拜请安,但以皇贵太妃的性子,其实也记不住谁。
宫里传说她眼高于顶,目中无人,一般也就是如此了。
可眼前这个却是例外。
数十日前,这人还曾为太妃引路,言笑晏晏,引她去见长宁主位,当今太后。
再久远些的时候,高德妃执掌宫务,品阶上却以懿贵妃为尊,而她二人素有默契,两相避让之下,倒是手下女官来往得更勤快些。毕竟四季常例,年节庶务,总有要互相知会一声的地方。
皇贵太妃虽是个甩手掌柜,可明面儿上也不能太不济事,若是德妃宫中的女官,十次里她也会见上六次,再说上几句。
尹南烟唇角噙笑,素手轻点,一旁侍立的青芽便取来绣墩:“舟车劳顿的,也该累了。抚素,你且坐吧。”
女官行礼谢恩,落座时衣摆不乱,眉眼温然,姿态端雅。恭敬自然是十分恭敬的,可若单以仪态而论,那么,与其说抚素是宫中女官,倒不如说她是深闺千金。
或许该说,这是长宁宫女官应有的模样?
皇贵太妃对此笑而不语。
——高德妃生性和善,赏罚奖惩,人皆服膺,驭下却有她自己的办法。尹南烟与这女官打过几次交道,还真别说,印象居然挺不错:言行举止上进退得宜,做事稳重,关键是人也讨巧,会说话,会来事,瞧着就让人舒服。
也难怪能让太后高看一眼,多年重用。
哪像她家冷面冷口的青郎……
皇贵太妃眼角斜睨过去,青芽取过绣墩后,依旧垂手侍立在她的床尾。
要真说起来,青郎的五官其实生得极好,娥眉樱唇,明眸琼鼻,面容秀丽婉约。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即便是当年的祥嫔,以秀、色、论,与青芽也不过是在伯仲之间。
当然,前提是这姑娘得时常笑一笑。
再不济,好歹多给点表情啊……一天到晚的,冷着张脸做什么?
——哀家又没克扣你月钱……
皇贵太妃暗自撇了撇嘴。
“娘娘身子可好些了?”抚素的神情里带着几分忧心,既不过分热络,也显出了关切,“消息传到京里,太后娘娘很是担忧,就怕是源华城不比宫中,哪里亏缺了您。”
皇贵太妃浅笑道;“也怪不到这上头。哀家这身子……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只是这次的阵势吓人了些。让太后记挂了。”
“这些天,您住在此处睡得可好?饮食上还合口味吗?”
抚素问得很细,脸上始终带着笑。
“也不怕招您烦,只是奴婢出京前,太后娘娘特意交代了,让奴婢厚着脸皮问一问,看您在这可有什么不顺心的。”
在宫里,尹氏是出了名的难伺候:妃嫔间的宴请,懿贵妃从不应邀。只因倚桐宫自设小厨房,最拔尖的御厨日夜轮值,侍奉着她尝遍世间珍馐。先帝在时,只怕龙肝凤胆也是随她挑拣。
——衣云丝,足金缕,佩东珠,宿罗衾。
阖宫妃嫔,只尹氏一人,日常用度无以数计。
偏偏旁人还插不上半句嘴。
——连带妆奁体己在内,懿贵妃所有分例外的开销,三年里,没有一次走过公账。
虽然阖宫妃嫔,也只她一人,出身最为贫寒。入宫时穿的那身粗棉布衣,御前宫人收拾时,甚至发现了不少缝补过的痕迹……
抚素跟随高氏多年,内里乾坤,看得总比旁人清楚些。太后当年就曾说过,为了她,先帝应当是开了私库。那些环佩钗钿,绣履华裳,不声不响地给她一一添补。
所以,尹氏但凡现身人前,永远会是衣着光鲜,容光绝艳。
“……你可看见了?”
抚素至今还记得,前年中秋宫宴,回返寝殿后,她伺候着高德妃梳洗,为她摘去手上护甲时,突然听见自家主子如此低叹:“今夜,她腰上配的那块玉……”
抚素低了低头,一时陷入静默,不知该怎么回答。
——那一夜,懿贵妃依旧伴于君侧,比邻御座,而高德妃居于下首第一位,抚素随侍在后。从她们那里看去,可见尹氏腰间佩以黄玉,其质莹润,几可生光,玉中隐有红筋脉络。
抚素自是认得那块玉。
早些年,曾有附庸小邦偶得一田黄冻,玉中红筋更是天成龙纹,爪下又生祥云,国主不曾私藏,以其为祥瑞,遣使敬献上朝。
先帝听闻,不过置之一笑。
倒是私下里曾拿与高德妃看过,也未多说什么,只道是还算难得,改日有闲,刻枚私印也就是了。
德妃垂首应是。
谁料北疆陡生变数,先帝率军亲征,无暇他顾,这块田黄冻也就一直堆积在帝王私库里,无人问津。
抚素从未想过,等到它重见天日的时候,竟会是以一块普通玉佩的模样,轻轻巧巧地,就这么缀在妃嫔腰间。
——玉生龙纹……
那时,抚素看着温然浅笑的懿贵妃,不知为何,突然有些佩服她的胆量。
所谓“祥瑞龙玉”,即便是帝王钦赐,受赏的人也未必真的敢接。
可懿贵妃似是不以为意,轻描淡写间,众目睽睽下,权作佩饰,她居然也就戴了出来。
——眼见着的已是如此了,那先帝暗自贴补过去的,只会更为惊人。
否则,倚桐宫怎经得起如此花销?
此次皇贵太妃守陵,以她的做派,出宫时身边竟然只带了青芽,连惯用的御厨也不捎上一个,难免叫人心中存疑。
之后的情况更是始料未及:仪驾走了还没半日,一队随行护军突然中途折返,手上还押了几个人,竟是意图谋害太妃的刺客,剑纹驺吾,要送交刑部。
京中风云顿起。
接着又过了半个月,内宫前朝正暗潮涌动着呢,源华城再次传来消息,说是太妃抱恙,昏迷数日了,粒米不进……
高太后闻听此讯,面色未变,只与抚素说了一句话。
“你也收拾收拾……出去走走。”
这也就是为什么,此时此刻,长宁宫掌事女官竟会身在此处。
抚素眉眼含笑,语速掐得不紧不慢,声调也是极柔和的,与皇贵太妃说着些日常琐碎,问她行宫下人伺候得可还尽心?说是太妃心慈,可若碰上有谁不守规矩,训教一二,也是理所应当。
皇贵太妃微微颔首:“这是自然。”
尹南烟病中无趣,青郎却寡言,今天好不容易来了个会说话的,她就笑眯眯地和人聊了起来,一来二去,看着竟有几分乐在其中。
青芽一直侍立在侧,从始至终,不曾插口。
直到皇贵太妃脸上露了几分倦意,抚素便适时地起身。
尹南烟看着她。
长宁女官神情温驯,道:“太妃好生歇着。奴婢虽不顶事儿,可过几日启程返京时,若是用得着的地方,娘娘尽管吩咐。”
皇贵太妃浅笑道:“知道你是个有心的。”
抚素便带着满面的恭敬,行礼告退。
寝殿中,终于只剩下尹南烟主仆二人。
沉默许久的青芽走上前来,也不说话,只是俯下、身来,为尹氏理了理腰后软枕,脸上不带任何外露的情绪。
皇贵太妃看了她一眼,眼睫轻颤,然后一点一点地合上了眼睛。
“……京中有变。”青芽声调平稳,“否则,来的绝不会是抚素。”
先帝一朝,妃位主统共不过三位,而她们各自的掌事女官中,青芽出自御前,本该位居首席,不过……她摊上的这主子……
而高德妃一手执掌内宫牛耳,诸事繁琐,她身边的人总会有所分担。
抚素即为首推的心腹。
——若说青芽之于尹氏,是不可或缺,那抚素之于高氏,便该是左膀右臂。
抚素乃是家生奴婢,其母自小侍奉高氏,先帝潜邸时,其母便嫁予太子府中的一名管事,诞有一女,即是抚素。几年后,抚素生母故去,其父续弦,未久,再育一子。
高氏悯其孤弱,又兼昔日主仆之情,便将抚素收入院中,做些轻省的活儿。
“抚素长于高氏膝下”,这一说法,多少也算实情。
然而,身为前任内司,青芽所知的远不止于此。
——比如,高氏曾诞育两子一女,次子今已即位。而那早夭的长子,他的乳娘……便是抚素的生母。
青芽看着正闭目养神的皇贵太妃,眸色深沉。
无论如何,从当年的太子府走到如今的长宁宫,最得高氏重用的人,始终只有抚素。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谁也摸不透她到底知道多少。
换言之,能把她都打发出来,此举本身已经是在透露什么了。
“……哀家明白。”
皇贵太妃轻轻挪动了下,把姿势调整得更舒服些。
先前不是说得很清楚了?
已经在问她是不是碰上“不守规矩的底下人”了啊……
尹南烟若有似无地弯了弯唇。
——她这么个前朝太妃,乍一露面,还真是招了不少人的眼啊。芝麻绿豆大小的事,睡一觉起来,竟然已经捅到了太后跟前去……
也当真是看得起她。
“……您且歇着,稍后让苏太医再来请一次脉。”青芽看着她,想了想,终究还是道,“抚素既到,要不了几日……您也该返京了。”
守陵半月,病中数日,等到她身子好转,圣旨上的一月之期也就到了。
殿中霎时无声。
青芽却不在意,只是伸出了手,替尹氏将散落的鬓发拨回耳后,神色沉静:“……您总会再来的。”
——三年五载,半生一世。总有一天,她会亲手把这个人送归此地,收其芳魂,敛其玉骨。
对此,女官心知肚明。
“当着先帝,您心心念念的事,哪一件落空过?”
“……这话……”
皇贵太妃睁开双眼,眸底光华微动,良久,终于勾唇一笑:“哀家听着,才算是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