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同學會
每年過完農曆年後就是他們初中同學會舉辦的日子,就在鎮上的餐廳辦個幾桌,大家有空就會回來聚聚膨風吹一下,但這幾年越聽越多的是同學重病或是去世,有時候不勝唏噓勸著,每次聚會都要回來拍照。
今年舉辦在二月最後一個周末,沈建軍來參加同學會的時候,那神采奕奕的樣子一點都不像已經六十多歲,又高又瘦穿著黑色的高領衫和短版皮衣外套,還搭著黑色的休閒褲和半筒靴。這五十年間大家都沒見過他,也沒回來過,先前更沒留下任何聯絡方式,還是年前他自己走進陳定邦開的雜貨店裡說找他,閒聊了好一會兒才又連絡上。他是從小寄養在鎮上舅舅家裡,後來初中畢業,報考軍校加入海軍,一直在高雄服役,結婚生小孩也沒有回來,唯一的女兒成年後反倒離了婚,最近退伍才想著要回來鎮上住,怎才剛要享受就走了呢?
潘阿郎繼續回想起那天同學會上,沈建軍來找自己聊天,當年他們四個人,家裡沒人管出入也自由,從小就玩在一起,感情跟親兄弟一樣,說著那年要畢業前,自己就已經拜師開始在學修手錶,大家相約出來玩的時候,他都只能拒絕,很多事情都是靠他們三個轉述才知道的。
『師父管得嚴,包吃包學,還有工資可以拿,在那時候可是難得的機會,當然要認真呀!』
『哈!那時候只覺得你好可憐一直被關著,但又很羨慕你,馬上就可以找到自己有興趣的工作,不過這些辛苦現在想起來都是值得。』
沈建軍倒是直言當年的羨慕,想想自己不也是為了生活,才選擇念軍校,相較於對方可以選自己喜歡的,又找到伴侶,在他眼裡,可真是人生幸運兒。
『對呀!算是一技之長,也是自己很有興趣,沒想到一做就這麼多個年頭!』
潘阿郎回敬了口紅酒,那時候林師父覺得他為人老實,又肯學才願意收徒,這也不枉費他的堅持和三個響頭。
『對了,想問你一件事,不知你還記不記得?』
『就我們初中畢業那年的夏天,八月十三號晚上十點,十一點前有沒有一個女孩子去你們鐘錶行裡,說要找我?』
沈建軍忽然沉下眼色,話鋒一轉,連笑容都不見,問的非常認真,
『沒有。』
潘阿郎看著沈建軍直接回答,不容置疑。
『都…這麼多年了,你想都不用想?這麼肯定?』
這五十年來,沈建軍知道,自己心裡面對她深深的愛與思念,不像表面一樣平靜,那渴望而求之不得的痛苦和對事實真相的恐懼,就像一把刀總是在不經意時狠狠戳上心頭,隨著歲月更迭變得更加無力招架,也不敢對外求援,只能一直將自己深藏在執念裡卑微煎熬,然後越來越迷惘,越來越無可救藥。他的焦慮全彰顯在舉著紅酒杯的手,拇指和食指緊捏著杯頸,一圈又一圈的搖著,杯裡卻一直半滿沒少過。
『這我很確定。』
『一來是那時候我得每天寫工作日誌,店裡發生甚麼我都要記錄下來,接了多少客人,學了哪些技術,哪個時點在幹嘛,直到當兵回來到出師,整整記了快十年的時間,所以很清楚。』
『況且,那時以我們的交情,不管是哪一天,只要有人說要找你,我一定會想辦法連絡到你呀!』
他很自信地說著。那時林師父認為潘阿郎老實肯學,也有意委以重任,所以盯的很緊,任何一刻都不放過,每天鐘錶行雖然表定九點就打烊,但會要求潘阿郎要在店裡練習到十一點才能上樓休息,鐘錶行保持燈火通明,大門不會上鎖,玻璃上方的窗簾也不會拉上,所以有時候能遇上些客戶趕在最後一班客運前,要換電池或維修的,就可以多些練習的機會。
『原來是這樣,難怪你記得清楚。』
沈建軍眼底盡顯失落。呵!心裡卻覺得自己可悲又可笑!那天不也在店外等了一個晚上,有沒有去自己心裡不是早有底?牽起的嘴角比哭還難看,但還是開口追問起別的,
『嗯!對了,那個在廟旁邊的李醫館,他們家女兒李雲梅是隔壁女生班,很會念書每次都拿校長獎的那個,你記得嗎?有聽說後來怎樣嗎?』
『我記得,當時很多人想追,但好像就忽然沒消息,這個得問班長了,他們店在隔壁。』
聽潘阿郎的回答沒個準,他立刻招了陳定邦過來,想一次問清楚。
『醫館很快就搬走,我也沒多問,那時候鎮長還想問李雲梅的分數,說可以掛紅布條,但李家忽然就離開了,也不知道去哪裡,不過還可以問我媽,她雖然八十幾了,但記得可清楚。』
『再不然還可以問問葉廷杰,他今天孫子滿月沒有來,我回去打給他,他們家那時在省道那邊賣速克達,認識的人也比較多。』
沈建軍雖然一直掛著笑容,但從剛剛確定李雲梅沒去鐘錶行後,就像沒了精氣神一樣,整個人也黯然不少。
現在聽到陳定邦說的,雖然也不是他想要的,但至少重燃了些寄盼,最後還不忘叮囑一定要回給他消息。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期待甚麼,或許是想在離開之前得到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