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四。立秋。有风至。宜宴请。
卯时刚过,宸王府外的青石大道上便已是马咽车阗,翠盖如云。
因要去王家接王善至,崔芷兰的马车到的便稍稍晚了些。
王善至咬着下唇,从车帘的缝隙中望出去,已然可以看见宸王府的灰墙绿瓦了。
她一改往日素雅打扮,头梳双环望仙髻,对插两支金花簪,面贴花钿,绘斜红,上身着绿衫配联珠锦文的短袖襦,下着朱雀刺绣裙腰的石榴红裙,若是往日,这样的装扮许是过了些,但今日掩在皆为盛装而来的小姐们中间,倒也不显突出了。
只是这华服佳人此刻却颇为忐忑,手指不断绞着丝帕,眼神时不时地看向身边的紫地锦盒,惴惴不安道:“七娘,沈娘子果真愿意带我见王爷么?”
她今日出格的事委实多了些,不坐王家马车,不与王贞仪同坐,反而上了崔家马车,此其一;今日珠翠锦服,披罗戴翠胜过王贞仪,此其二;更有甚者,不曾禀告嫡母,私下求见宴归白,若是传出什么流言,于男子,不过一段韵事,于她,却是灭顶之灾。
崔芷兰抽过她的丝帕,安抚似地拍拍她的手:“阿洵跟别人可不一样,再绞下去,你的帕子都要被绞烂了!”
在崔芷兰看来,沈牧洵与京中女子最为不同的一点便是无心于宴归白,毕竟端端长得这么玉雪可爱,想来他的生父容貌定也不会差距甚远,只可惜,他走得早了些,徒留一对孤儿寡母,她日后定要好好照看他们母子二人才是……
此刻,排在最前面的信国公沈府的马车正辘辘驶入王府侧门。
马车前的仆妇打起帘子,一位头戴金花钗,身着团窠卷草立凤纹锦大袖衫裙的中年贵妇搀着侍女的手,缓缓下了马车。
“姨母。”宴归白上前一步道。
他一身玄衣金簪,玉带束腰,朗如日月,皎若玉树,眼底那若有似无的疏淡之意,反倒愈发显得他清隽矜贵。
贵妇却不言语,站在一旁,且看宸王府的下人如何迎客。
只见闺秀娇客们的马车自宸王府侧门而入,进门一射之地后,停下马车,便有仆妇们抬着小轿迎上几步,再向内行至一处垂花门前落下,此刻才有王府侍女上前打起轿帘,扶小姐们下轿,引至云涛石舫,若有需要休息的,便在流云水斋稍做修整。
这迎客流程一环扣一环,但凡中间任一环节出了小小纰漏,那客人就会堵在中途,宸王府今日却如行云流水一般,宾客们无一有阻滞之感,那贵妇人这才脸色转霁。
又因她站在此处,身份高贵,来宸王府赴宴的夫人小姐们下了马车,便来一一见礼,待见到站在一侧的宴归白,又是一番请安问礼不提,小小的一射之地,就有些喧杂了。
宴归白只得轻声提醒道:“姨母,您若不走,我怕是要在此处摆宴了。”
“你呀!”贵妇凌空朝宴归白点了点,这才上了软轿,“眼下看着,倒还算有些条理。我不知你从哪儿来的表妹,安排事务,她许是可以,但出面待客,怕是有所不足。”
“劳烦姨母。”
今日来赴宴者,郡主、王妃、各府太君及夫人等,沈牧洵一介民女,身份悬殊,正如卢氏所言,而这也是宴归白提前下帖请卢氏早些到府的原因,于是又道,“听闻表嫂诞下麟儿,玄晦改日定然到府相贺。”
说起新得的孙儿,卢氏自然是喜笑颜开,心里对沈牧洵胡乱攀附和越俎代庖的不满之意也散了些许:“你去忙你的吧,云涛石舫那,自有我替你招呼着。”
宴归白停住脚步,微微颔首:“有劳姨母了。”待卢氏走远之后,他方抬手招来一个绿衣侍女,吩咐几句过后,才转身往海晏清州去了。
卢氏这边刚动身,石舫那里,沈牧洵便得了消息。
信国公夫人乃是肃王妃亲姊,因其母年过四旬,老来得女,才生下了肃王妃卢仪真,因此姊妹二人年纪便相差甚远,又因卢老太君身体不佳,卢仪真便由亲姊教养,可谓亦姐亦母。
甚至在她嫁给信国公顾舫后,还时不时接卢仪真到国公府小住。
前一世,肃王妃远在封地甘州,便将孤身回京的宴归白托付给卢氏照顾。
卢氏爱重妹妹,自然爱屋及乌,愈发看重宴归白这个外甥。
于她而言,芳菲苑里那些个莺莺燕燕,不过是替宴归白解闷,生育的玩意儿罢了,很不用正眼去瞧她们。
彼时大权在握的宴归白日下无双,鸿鶱凤立,而顶着外室名头入府的沈牧洵无疑变成了他身上的那点白玉微瑕。
肃王妃人虽不在,却派了个楚嬷嬷处处看着她;卢氏手伸不到后院,却可以在她临场的王府宴席上,让她安分待在芳菲苑,更遑论节庆赏赐总是将她略过之类的事情了。
好在,如今的她不必为这些事情暗自神伤,待出了宸王府的门,自有她的一片海阔天空。
“沈氏,夫人在问你话呢!”见沈牧洵面对国公夫人的问题久久不做回应,卢氏身边的嬷嬷不由提了嗓门道。
而卢氏的眉头也慢慢紧了起来。
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娘子,竟然敢轻慢于她?
沈牧洵方才回神,环顾四周,此处乃是距离云涛石舫不远的一处水榭,烟柳围绕,三面临水,抬眼便可见流云水斋内的衣香鬓影纷纷。
哪里论起?
沈牧洵面容淡淡:“俗话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夫人没有听说过我,也并不奇怪。”
一句便将卢氏顶了回去,气得她眉角都跳了一跳,这是打量她现下拿不出族谱来一个一个翻呢!
“我也不管你从哪里来的,你处心积虑进了宸王府……”
“夫人这话错了,夫人大可以去问问我是如何进的王府,究竟算不算得上是‘处心积虑’。”
想着今日宴会结束后,自己便可与舅舅同去临南,拿回娘亲的嫁妆,从此与宴归白天高海阔,再不相见,她只恨时间过得不够快,哪还有心思来应对卢氏。
“夫人身份高贵,又是王爷姨母,出面待客,自是再合情合理不过,想来王爷定也是这个意思。如此便有劳夫人了。”
卢氏身居高位久了,有些事情,捧着到她面前与如同烫手山芋般甩给她,这其中的滋味自是不同,这口气,她哪肯就这样甘愿咽下?
“沈氏!你莫要仗着玄晦的优容宠爱……”
“夫人慎言!”沈牧洵的下颌绷成一条直线,原本如画的眉眼如寒星冷冽,清莹白皙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想必夫人应当听过惠子相梁的故事吧?对于夫人所担心的问题,我的回答尽在此言中了。”
待到沈牧洵迈出水榭之后,卢氏方才缓过气来,她伸手指向水榭外,“她竟然,竟然把玄晦比作……”
“比作腐鼠!”
海晏清州内的一处小书房里,身着暗竹青纹直裰的宋湜忍不住摇着折扇大笑。
林埕在渝德郡碰上了一桩人命案子,事发紧急,宴归白不得不扔下前厅的客人,请宋湜来此处商谈。
两人谈完正事后,便有侍女来禀,宋湜哪里肯错过这样的机会,听完之后,犹是意犹未尽:“这个沈娘子,果然很妙。”
宴归白斜睨了宋湜一眼,才算止住宋湜不住向侍女追问的话头。
他踱步行至窗前,脊背挺直,气度清贵,风采佳绝。而他抬眼望去之处,正可将不远处的云涛石舫及其附近尽收眼底。
哪怕他此刻不曾言语,宋湜亦知他的心情算不得好。
发现了这点的宋湜,玩笑的心思立时再起,将手中折扇收起,扇柄凌空一指,笑道:“玄晦不必气馁,没有沈娘子,还有京中诸多闺秀佳人……”
宋湜话还未说完,便被宴归白斜斜飞来的一记眼刀给止住了。
但是若一触即走,那他也就不是那个屡破奇案的玉面判官宋少卿了。
今日的云涛石舫,身影袅袅,红裙翩翩,在碧波绿柳的映衬下,活脱脱一幅繁花着锦的热闹景象。
“咦?”宋湜敏锐地关注到其内有一女子上着一领月白宽袖绢衫,下着葱黄绫锦长裙,于一众红裙女子中颇为显眼。
“咦?王家娘子倒是别出心裁。”宋湜一边嘴上称奇,一边偷觑宴归白神色,“世人皆谓宸王好红绸,一夜尽绮罗,今日还能有不着红裙赴宴的小姐,真真奇哉。”
宴归白眼神虽始终不曾停留在王贞仪身上一分,却在听到宋湜的玩笑话时皱了皱眉,略有无奈道:“持正慎言!”
王家娘子已然及笄,眼下正是相看定亲的时候,若生出什么蜚短流长来,反倒误了人家小姑娘的终身。
毕竟他也好,今日来的闺秀也罢,婚事皆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期间夹杂的利益与权势交换,更是数不胜数,至于缔结婚约二人的感情,不过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点。
正如宋洛真与许家嫡子一般,婚前能得一眼相看,不算盲婚哑嫁,已算得上家中开明了。
“王家娘子尚未婚配我说不得,那沈娘子今日却也是矫而不群。”宋湜用扇柄轻敲窗棂,似笑非笑地看了宴归白一眼,闲闲道,“沈娘子竟能将雪青这样的颜色穿出几分出尘之意来,倒是颇为难得。”
宴归白顺势看去,只见沈牧洵着一银白绣暗纹上襦,下着雪青紫月华锦三裥裙,裙裾随风轻摆,清逸绝俗。
他眉头轻轻皱起,不由得想起锦盒中那腰宝花缬纹浅绛纱裙和那条敷金绘彩轻纱帔子来。
她弃红,选了雪青紫……
窗外清风忽停,宴归白心口莫名有些烦闷,便连湖面上传来的丝竹之声,亦觉嘈杂。
此刻门外传来一丝响动,他更觉不悦,眉尖微凝,大步流星地行至门口,言语间已是带上几分不耐:“何事吵嚷?”
原来是承恩公夫人和荥阳郡主一同到了。荥阳郡主在垂花门前落轿时,不小心踩到一枚石子,扭伤了脚,承恩公夫人想让郡主再上轿,郡主却是不肯,说是客随主便,不能破例,眼下正僵在垂花门前呢。
“姨母知晓了吗?”
回禀的风至罕见地沉默了一瞬。
三年期,秦家牵扯进永梁城一役,平远将军李宗伯身死,其妻大秦氏投缳殉夫,秦家一面将小女儿小秦氏送入宫闱,谋取帝心,一面将平远将军遗孤李令毓哄得妥妥帖帖,疏远李家,亲近秦家,平远军上下投鼠忌器,也不敢再难为秦衍庆。
那些晓得秦家底细的世家勋贵,自是看不上秦家这般做派。
更何况卢氏姐妹与元后相交甚笃,是以,风至此刻也有些拿不准是否要请信国公夫人出面。
至于沈牧洵……
宴归白轻轻转动手中扳指,沉吟片刻后,方道:“去垂花门看看。”
行了几步,见宋湜并未跟上,忍不住回头道:“还要我请你不成?”
宋湜刷地一声打开扇子,一面轻摇,一面抬步跟上,对着风至道:“这样颐指气使求人办事的,也就只有你家王爷了。”
风至忍不住憋笑摇头:“那宋大人不如止步,且在此稍候?”
宋湜不由轻敲风至一记:“小风至也学坏了,你家王爷的热闹难得一见,我岂能错过?”
婚后,白白送衣服给小沈,淡红,深红,茜红,粉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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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