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崔芷兰后的几天里,沈牧洵只觉心底沉甸甸的,一股难以言说的惆怅之意萦绕在她心上,挥之不去。
四喜和端端见沈牧洵茶饭不思的,俩人嘀嘀咕咕了好一会,方才来到沈牧洵前,道:“娘亲,我想舅婆了……”
四喜适时跟上:“小公子许久未曾出门了,宴席的事,林宫正和流光姑娘已经定得十之**了,趁着今日得闲,娘子便顺着小公子的意吧。”
看着眼巴巴的端端,沈牧洵方才点头应下:“去也可以,只一条,舅婆若忙的话,不许撒娇不肯回来。”
“嗯!”
到了七宝斋,母子俩果然扑了个空,老朝奉说这几日整个京都的绸缎铺和成衣铺都忙得不得了,绣娘的工钱更是一涨再涨,甚至还闹出当街抢绣娘的事儿来。
“太太这几日都在几家铺子中打转,”老朝奉看看摆在桌前的西式自鸣钟,招来一个伙计,“太太眼下应往东升祥去了,你带着小小姐的马车从胜业坊往西绕去,应是能碰上太太。”
才刚绕过胜业坊,沈牧洵便知道舅母郑芝吟定然还在店内。
无他,只因来买绫罗绸缎客人的马车将这条小街堵得水泄不通。
小伙计机灵地调转马车:“小小姐放心,东升祥是前店后宅,顶着两条街,咱们不与她们挤,从后门进去。”
小伙计特意绕了个大弯,才将马车停在了东升祥的后院。
母子俩才行没多久,郑芝吟便匆匆而来。
沈牧洵瞧着舅母身后跟着几个店铺管事娘子,舅母派着事儿,脚步却是不停,行至她面前时,已是满脸笑容:“我还当你忘了我这个舅母呢。”
沈牧洵见郑芝吟忙得忙不停蹄,不觉有些赧然:“既然舅母这样忙,那我就不打扰了……”
“不准走!”郑芝吟一把拉住她,“舅母有好东西给你呢。”
郑芝吟一面拉着沈牧洵往绣楼走,一面让铺子里的人赶紧做事去。
待三人行至二楼时,周围已然清净下来了。
郑芝吟拉过衣架,指着上面的衣衫,笑吟吟道:“遂遂可喜欢?”
只见衣架上挂着一件郁金色彩绘朱雀鸳鸯纹褙子,下面是一腰宝花缬纹浅绛纱裙,衣袖上还搭着一领敷金绘彩轻纱帔子。
沈牧洵还未从衣衫的华丽震惊中回过神来,又见郑芝吟取出一个漆嵌螺钿的首饰盒,里面整整齐齐摆着一枚金孔雀花钿,两支赤金花头簪,一对配着一组玉佩的朱雀步摇钗和三对细头金簪。
“舅母,这是?”
“傻孩子,整个京城都传遍的消息,怎么你身在宸王府竟是全然不知?”郑芝吟亲自取下衣服,一面替沈牧洵换上,一面又道,“王爷喜欢女子着绯色,这京城里但凡带点红色的绫罗绸缎都被抢疯了。”
“我就说我的眼光准,这身量啊,分毫不差!”
沈牧洵好像陀螺似的被郑芝吟指挥得团团转了好一番后,才换好了这身衣服。
郑芝吟满意地看着她这一身。沈牧洵往日衣衫多以素净为主,骤然换上这一身,便如霞明映玉一般,让人挪不开眼去。
就连端端这样的小孩子,都觉得娘亲此刻如金昭玉粹,明丽娇妍。
“舅母,我不过是帮着待客罢了,不必穿着如此华丽。”沈牧洵实在不曾想到,自己因同情王善至而顺水做的举动,竟能在京中闺阁圈内引起这样大的波澜。
郑芝吟按下她欲推辞的手,正色道:“你不在乎,那孩子呢?”
自从上回宴归白将酒醉后的沈牧洵带回王府后,郑芝吟总觉得他并不似面上那样的矜傲薄情。端端日渐长大,总不能一直顶着“父不详”的名头。遂遂的身份怕是做不了正妻,但若能得宴归白一丝怜惜,做个侧妃也成呐。
舅母的好意,沈牧洵心里都明白,但她已然决定不再重蹈前世覆辙,至于端端……
沈牧洵回过神来,舅母的心意不好推脱,那暂且收下便是,反正宴请那日,穿不穿的决定在她。
“那遂遂就先谢过舅母啦,”沈牧洵拉过端端,有几分踟蹰,道,“等王府的事了了,还要麻烦舅舅陪我回一趟临南……”
娘亲舅大。想要回母亲的嫁妆,没有娘家人出面,沈家一个不孝分家的名头砸下来,她亦是承受不住。
“遂遂放心,你舅舅写信让你表哥自鄞郡回来,两人约好了在临南相见,这些事,不提前打点可不行。”
“京都的生意这样忙,舅舅……”沈牧洵险些落下泪来。
郑芝吟假意嗔道:“这京都的生意有我呢,遂遂放宽心,你舅母我啊,可比你舅舅能干!”
眼见着东升祥的管事娘子已在门外徘徊多次,沈牧洵也知舅母这事忙,便急急告辞出来。
马车上,沈牧洵不断回想着舅母的话,她若要回母亲的嫁妆,必与沈氏闹翻,沈氏宗族且不说,她的父亲沈学清便不会放过她,没了母亲的银子,他怎么去疏通关系,怎么与季家搭上线,但若离开临南,到京城,她若归宗庄氏,庄家表哥未有婚约,家里有个归宗女,于他议亲怕是有碍。若立女户,除非将端端立户在别处,否则她无夫却有子,官府那里便落不了户。
沈牧洵轻轻抚过端端的发顶:“端端,你还是很想有个父亲吗?”
端端把头靠在沈牧洵怀里,小小打了个哈欠:“也没那么想了吧。”
“嗯?”
“因为我有归归了啊。”端端掰着手指头数,“书院里的程昱上回向我炫耀他爹送了他一匹小马,笑我没有爹爹疼,但是归归也送了我一匹小马;李孟文仗着他舅舅是参军,总是针对我,但现在归归是大官,等我回去了,他一定不敢再欺负我;还有赵良策,说他爹貌比潘安,背地里说我是小胖子,哼哼,归归可比他爹好看多了……”
……
所以他不是不想要爹,他是想要宴归白做他爹。
“若是娘亲日后嫁给一个没有归归有钱,没有归归官大,也没有归归好看的男子,你可愿意认他为父?”
端端立时从她怀里抬起了头:“娘,我都懂的,归归那天说他不能娶你,没关系,只要你喜欢,嫁给谁我都没意见!”
“端端……”沈牧洵心头酸涩之意还没褪下时,又听得端端道:
“就像章章说的那样,她喜欢我,不喜欢程昱,女孩子长大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所以她以后要嫁给我,才不嫁给程昱!”
章章是书院柳夫子的侄女,大名便是柳章章,小姑娘时常跟着叔叔到书院来,久而久之,成了书院的编外学子,又因是书院唯一的女学生,加上长得冰雪可爱,可谓是人见人爱。
沈牧洵被端端这么一打岔,方才的伤感之意也散去不少,她笑着在端端脑门上弹了一记:“这么小就学会私定终身了,这话你在娘面前尚可说说,对旁人可万万不能提起!”
章章再小,毕竟也是个女孩子。
端端见沈牧洵笑出了声,低下头轻轻舒了口气,不光女孩子难哄,便是做了母亲,也照样难哄的很。
*
宣政殿前,今日朝会已散,大臣们三两成群地散去。
“上将军年少有为,待开宴那日,老夫定来讨杯水酒喝。”太仆寺卿路过宴归白身旁,抚过花白的胡子,笑呵呵向他道了声喜。
今日朝会,皇帝下旨,点了宴归白为检校左卫上将军,左卫掌宫禁宿卫一职,宴归白之下还有左卫大将军,检校不掌实事,一应实务还是由大将军掌管,皇帝此举,不过是为了表示宴归白深受恩宠罢了。
太仆寺卿起了头,余下收了宸王府帖子的官员亦是一一绕到宴归白面前道一声恭喜,赞一声将军年少有为。
左相宋知敬隔着人群远远看去,只见宴归白着一身朱紫圆领官袍,腰间的金玉蹀躞带规规整整地勒出精瘦的蜂腰,他身姿挺拔,立于群臣之间,好似一柄未出鞘的宝剑,虽则不露圭角,却自有一股不可小觑的锋芒,令人无法忽视。
待他周遭之人逐渐散去后,宋知敬方才喊住了他:“玄晦,留步!”
宴归白幼时曾拜在宋知敬门下,若在私下,他当执弟子之礼,但眼下二人为同僚,因此他上前几步,颔首道:“不知宋相有何指教?”
宋知敬笑着摆摆手:“什么指教,只许他们向你道贺,我就不能跟你道喜了?”
此刻二人已行至宫门前,四周空旷无人,宋相说的又亲热,宴归白略略松泛了些,有些无奈:“老师莫要取笑。”
“呵呵,我取笑你的可不止这一件事,”出了宫门,宋相也不上马车,只将双手笼在袖中,信庭闲步,卸了朝会上的担子,倒有几分富家翁的意思。
他见宴归白仍是一头雾水的样子,慢悠悠地说出一句民间歌谣来“宸王好红绸,一夜尽绮罗。”
“噗嗤!”待听得宋相说完这一句后,牵马候在宫门外的流光忍不住笑了出来,待瞄到主上眸光冷峻后,方才正了脸色。
宋相见宸王府内有人知晓此事,也不再多说,只道:“玄晦,修身齐家而后方才治国平天下,你的婚事,可有许多双眼睛盯着呐。”
“老师说的是,学生谨记。”听出老师言语中的关心之意,宴归白正了正神色,认真应下。
师生俩一前一后,迤迤然在京都内闲逛。宋相路过四信斋,买了一盒玉露团,一包樱桃煎,流光极有眼色地结了账,正巧宋府的马车也到了店门口。
宋相扬扬手里的油纸包儿,往马车上走:“回头我告诉你师母,这是你孝敬她的。”
宴归白立在车边,拱手相送,马车帘子落下的一刻,传出宋相低低的声音:“月前许家来下定,洛真点了头,往后你想来便来吧,老往北曲钻像什么样子!”
洛真是宋相之女,因宴归白幼时时常出入宋相家中,难免对宴归白抱有好感,凑巧碰见的次数多了,宴归白也觉察出些许来,在宋洛真及笄之后,便甚少登门,便是有事寻宋相或是其子宋湜,也都选在王府或是别处。
而宋相这最后一句说得不是宴归白,而是他的独子,如今的大理寺少卿宋湜,其郎才绝艳,年少有为,却在与郑家小姐定下婚约后,流连楚馆,更在永康坊北曲附近赁了个宅院,过起了倚玉偎香的日子来。
宴归白低头应是,眼见着马车行远,他翻身上马,睇一眼流光,沉声道:“一一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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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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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