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绾浑身的血液都汇到一处,齿冷寒战,指甲不觉抠进掌心的皮肤里。她曾亲眼见着苏汯设局时对裴还卿用刑的模样,但那是他先与裴还卿设计好的局,她不知道裴还卿彼时是以何等心态来面对这种加身的酷刑,可她的心中一定抱着更大的信念——
虽然深爱着卫英,但她更渴望挣脱出这种污糟的人生,更思念自己的儿子。
谈绾坐在一旁,脸色苍白的看着沈懿奴,她在想,如果这样的酷刑是用在自己身上,被他们拿去威胁苏汯,那有该当如何?
只怕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吧。
伽檀死死捂住沈懿奴的嘴,随着一根根指甲连根拔起,血肉模糊的素手垂在架上,血痕蜿蜒而下,让人不寒而栗。
严华笑看着谈绾:“精彩吗?”
十根指甲放进一抹白绸中细细的裹了,伽檀才收了手,嫣红的唇上胭脂如血色,已经在挣扎中晕开来,污浊了她惨白的脸,细细的汗珠浸出额头,他用衣袖慢慢帮她拭去,吐出修罗般的残忍语句:“时辰尚早,咱们慢慢玩儿。”
沈懿奴已经说不出话了,谈绾豁然起身,却被严华一把拽住,跌跌撞撞的被他拉出了悟陶轩。
做仵作这么多年,什么恶心的尸体都曾见识过,她不会因为敌人的手段而屈服,只是看着严华,冷冷道:“这就是大人所图谋的吗?拿她去威胁沈垣,大人以为这样就能让沈垣就范?还是让他拿什么利益来换女儿一条命?”
“别误会,我没什么想法,”严华淡淡道,“这是伽檀的意思,他喜欢这么办这件事,也由不得我。”
“他会怎么对付我?拔指甲?抽鞭子?还是滚钉板、毁我的容貌和清白?”
严华听到最后一句,微愕的打量她一眼:“你不是和苏汯在一起了么?还有清白?”
“只要不是他,都是辱我清白。”
她从来没有一刻这么强烈的思念过一个人,尤其从严华嘴里听到他的名字,又当此境地,谈绾心中既愤怒又彷徨,双手握拳,直直的瞪着他。脑子里却一刻不停的都是苏汯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她想起那个雪夜里,他掏出六枚铜钱放在摇摇欲坠的木桌上,他的眼睛低垂着、那么温柔,她想起她躲在他的背后,漫天风雪都被他挡在身前,她想起他的吻,永远那么缠绵悱恻,吻她的时候,那一双深潭般的眼眸雾气弥漫,欲语还休。
她只是一个小仵作,像从前师父说的,只是微如尘埃的存在,他却肯为她舍身迎敌,也愿为她步入险地,还有他的父母,那样平凡又不平凡的人,习惯把所有的爱和温柔都留给他们的孩子,他们也把她当成是自己的孩子一样疼惜。
只是因为他爱着她。
谈绾忍住眼泪,对严华道:“你放心,如果你们真要拿我去威胁他,我保证你们连我的尸体都得不到。”
“你能做什么呢?死吗?”严华一步步向她压迫而来,一步步将她迫向墙角,眸中有令人悚然的恫吓轻蔑之意,“你离不开这里,你就在这里,又能逃到哪里去?活着必然为我所用,死了,难道还能藏得住你的尸体?想必用不着拔指甲这种腌臜办法,只要剪掉你一缕头发,送给他,你猜他会惊惶失措到何等地步?又会不会为了你孤身而来,掉进圈套,万劫不复呢?他的大好前程,他的家人朋友,他的一切,都会化为尘土,永远从这个世上消失,只要一个小小的虫子,足矣。”
悟陶轩中传来沈懿奴接连不断的凄厉叫声,虽然不在眼前,谈绾也能想象得出来大概是怎么一副场景,她只觉眼前的人宛如地狱归来的阿修罗,能将人的肚肠搅碎吞了,她不寒而栗,惨白着面容望着他:“严大人,他与我并没有成婚,他是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的公子,我是师父野地里捡回来的孤儿,我们原本没有什么干系,以后也可以没有任何关系。”
“聪明。”严华忍不住拍了拍手掌,含着戾气的眉宇稍稍舒朗了几分,“真不愧是谈清月的徒弟,到了这步田地,取舍只在一瞬之间。”
“严大人不必说好听话。”
“可是,你要怎么让他相信呢?”
问罢这一句,严华便拂袖转身离开,唇边还噙着一丝淡淡笑意,立即有人上来将她带回住处,谈绾没有点灯,在漆黑幽暗中独自坐着,心口一点一点的冷了下去。
之前她很想苏汯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前,每一夜每一夜,她都盼着第二天一睁眼就能看见他的身影,可是这样危机四伏的局面,这样残忍的对手,又拿着她做诱饵,用他的家人、他的一切作为要挟,她掐着自己的掌心,忽然恨极了自己,也恨极了这种身不由己的局面,明明幸福只有一步之遥,却生生要各自天涯。她从前从不服输,可是现在,现在她情愿他只是虚情假意,甚至从来没有对她上过心,这样才不会因为她而陷入危险。
要放弃吗?
不,不能够。
就算没有苏汯,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严华这等叛国背主之人,在背后调弄着阴谋阳谋,置她的国家于危难之间,如果是这样,她真对不起师父为之而死的那一点信念。
正发着呆,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门忽然被人推开,白梓岚踉踉跄跄走了进来,脸色又黑又臭,垮得老长,衣服都磨破了,骨子里依旧是那副狂傲。
饶是气氛沉重,谈绾依然忍不住噗嗤一声:“白二公子,您这不像是赴美人之约,倒像是去打了一架似的,那宣武县主难道就为了折腾你一番?”
“他妈的,老子最讨厌狗,还给老子牵了两条来。”
谈绾:“……”
他一生气,江湖流氓气毕露。
看来是县主不明就里,正撞到白梓岚的伤心处了,汴京城从前都知白小阎王热衷于斗狗场,这些西夏人想必也是知道的,因此特牵狗来博君一笑,可是盛名之下,物是人非,她们就未必这么清楚了,谈绾却知道他为何而怒,不禁叹了口气,将沈懿奴的遭遇同他讲了一遍,又道:“人在屋檐下,白大人还是忍忍吧,真惹怒了她,恐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已经兜着走了!”白梓岚一怒,两眼都泛着微微的红,“你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吗?你知道为何与西夏短兵相接,大宋为何总是十仗九输吗?”
谈绾扬眉:“为何?”
“——弩,大宋的连珠弩,是兵部向工部定的特制军械,这种弩可一次十发,杀伤力极大,但是有特制的箭才能与之配合,叫作喷云箭,这种箭镞的头是特制的金属,配比只有汴京城知道,一向是机密中的机密,大宋连年向西夏和辽国供奉岁币,上十个人占着一个官位的情况比比皆是,军费开支亦大,一向是顾首不顾尾,有个褔延将军就想了个法子生财——”
白梓岚喝了口水,续道:“他们故意把这种弩丢弃在战场上,给西夏人捡走,但是没有配套的箭镞,反而要向我军购买。”
“这……他们居然想出这种法子赚钱?”
谈绾又一次惊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从前买箭镞的路暂时断了,没奈何,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想要挟我老爹,动用权力,一次向西夏提供配套的箭镞两百万支。”
“岂有此理!”
谈绾越听越觉得荒谬,两国本自交战,哪有卖武器给敌国的道理?可这样的事偏偏就能发生,还发生在自己身边,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以为是美人恩,却原来是鸿门宴。不用说,这必然是那若叶打的算盘,谈绾便问:“那大人怎么回答的呢?”
“还能如何?当然一口拒绝。”白梓岚冷笑一声,“我说,各位大胆去同我父亲讲,我白梓岚自幼顽劣不堪,我老子恨不得窝心脚踹死我,你们要是真把我弄死,恐怕他还会谢谢在座各位帮他清理门户,这样的事还是别做指望了。”
谈绾:“……”
果然是白梓岚的风格,不过虎毒不食子啊,白宗澹难道真能坐视不理?
要是白老爷子顶不住压力,真把这二百万支箭镞双手奉上,恐怕到头来一败涂地的就不是一两座城池了,那可是成千上万的男儿性命,事关大宋国运。
白梓岚用力揉了揉眉心:“伽檀这样对沈懿奴,倒不像是拿她来威胁沈垣。”
“你也觉得奇怪?——拔指甲这种刻毒的招数,分明是挟私报复,这两人按理说八竿子打不着,怎么会有仇呢?”
“当时我在红楼一刀捅穿你的手掌,旁人眼里咱们不也是八竿子打不着?何况沈懿奴脾气霸道,一张嘴不饶人,又或者得罪了他,难说。”
谈绾语调凉飕飕:“……白大人真会打比方。”
白梓岚忽然抬起手,从她乌发上拔下一枚金钗来,放在桌上,淡淡道:“你要是还记恨,还回来便是。”
他一面说,一面就把手掌在桌上摊开来,一双眼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仿佛浑不在意,又似乎有些在意。
谈绾见他如此坦荡,反而有些赧然,故作大度的转过头去:“得了吧,白大人金枝玉叶,前几日不是还挨了一刀么?这账就算了了,我不计较。”
她说着,拾起桌上那枚金钗看了看,这打造的技艺与汴京的确不同,虽然是仿造汴京的制式,但细节处绝不相同,很显然可以看出与汉地金钗的差异来,她看着那金钗,脑子里忽然滚过一个念头,把自己也吓了一跳,立即攥紧了那钗,一瞬不瞬的看着白梓岚,脸色白了三分。
“怎么了?这就后悔了?刀宽钗窄,我让你捅两下,可以吧?”
“不,不是。”
谈绾脑子里有些乱,摁着太阳穴半晌,方道:“——蒋氏姐弟的死,大人可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