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记得,蒋氏的死差点栽到……”蓦的提起从前事,白梓岚面色不禁沉了沉,又续道,“我自然记得,最后鉴堂之上,是你站出来顶了罪,最后秦若山莫名其妙认的账,苏汯好手段,敢釜底抽薪,这件事连我也是佩服的。”
“不是莫名其妙,秦若山认账,是因为——真正死在他手里的是蒋氏的弟弟蒋求识,苏汯告诉他,若是不站出来顶罪,就将蒋求识此案再翻起来,让蒋求识的妻子担此死罪,秦若山为了不连累心上人,才不得不从。”
“是这样?倒还是条汉子,可秦若山为何要杀蒋求识呢?——你到底想说什么?”
白梓岚拧起秀气的眉,有些不解。
“——蒋求识是木工,还兼造兵器,蒋氏案的凶器、苏汯的弩就是他打造的。之前苏汯认为,卫英在升平楼预谋了一场爆炸,想推穆王赵佖上位,蒋求识是发现了其中关窍才被灭口。有没有可能,除了这件事,蒋求识还知道了别的什么事情?比如你说的……有人向西夏偷卖连珠弩呢?”
“你是说……”
“白大人,你也见过那弩,蒋求识绝对是造弩的高手,像他这种级别的匠人,大宋不会超过一百个。”
他当然见过,在红楼之时,他还掐着她的脖子,扣住那弩作势要干掉对面春日楼的苏汯和沈垣,那弩还不过是袖珍版的,若是放大三四倍,洞穿铠甲不在话下,如果大军压城、以连珠弩十连发,简直是攻城夺地的不二神器。
白梓岚凝眸沉思半晌,会过意来:“你是说,蒋求识死,有可能是因为他知道了工部偷卖连珠弩的事,可是秦若山也已经死了,他是户部官员,造箭镞是工部的事,他插不上手。”
“秦若山杀死他,是因为升平楼的事,不是因为连珠弩,但是如果有的人心中有鬼,害怕连珠弩的事情也已经被苏汯知晓了呢?……而这个人正是工部的。”
“你是说,卫英?”
提起这个人的名字谈绾都觉得背心发凉,那个狐狸一般狡猾又俊美飘逸的男人,倘若不是运道太差、掣肘太多,还有几分对裴还卿的执念,简直是心思缜密、无敌的存在。连她在囚笼之中为自保就必须要保护他儿子卫非衣这点都算计到了。
连白梓岚都默然片刻,侧头看向她:“因为卫英死了,所以现在西夏人买不到箭镞、必须另寻门路?”
谈绾心中惴惴不安:“你觉得有可能吗?”
“炸升平楼这种事他都干得出来,私卖军械赚钱这等好事,岂有放过之理?”
“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卫英要跳出来用蒋氏的死设计苏汯,原来如此。”谈绾捏了捏拳头,唇色微微泛白,“他分明是做贼心虚,以为盗卖箭镞的事被苏汯查出来了,苏汯手里就有一个袖珍弩——卫英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更不喜欢头上悬着利剑,索性主动出击把水搅浑,没想到不但没扳倒苏汯,还把自己牵扯进来了。”
“——他一向是多疑的人,你这样说,倒也说得通。”
“就算真与卫英有关,他现在死了,可沈垣还没死啊。”谈绾只觉头疼得厉害,双手捂住脑门子,“他们绑了沈懿奴,就说明沈垣不愿意和他们合作了,也有可能是苏汯杀了卫英,削弱了沈垣在工部的影响力,他毕竟是户部尚书,要重建这层关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所以西夏人用沈懿奴逼他就范。”
白梓岚长指敲了敲桌子。
谈绾道:“还有你,白大人,你也是筹码之一。”
“折磨我?要挟我?用我的家人?请便吧,任凭处置,我们家我说得从来不算数,老爷子横刀立马,脾气霸道,半生叱咤官场最厌恶被人胁迫,我哥那人滴水不漏,一向是笑面菩萨,之前于清案我去刑部投案,那样要人命的案子他们俩都按兵不动、一直等到沈垣亲自把……把人送回来为止,现在想必也不会沉不住气,就算把我打死打残甚至杀了,也不过是白家少了个惹祸精罢了,我不担心他们。”
任凭他说得如何不在意、如何轻松,谈绾还是察觉出他话语中的一丝落寞,却不忍戳穿他,只笑道:“就算真是这样,可是沈垣会想法子的,他是疼他女儿的。”
“你呢?严华的威胁,你打算怎么应付?真的与苏汯绝断?”
白梓岚眸光如雪,落在她身上,带着前所未有的通彻澄明,似乎还隐隐藏着某种希冀。
谈绾恍若未觉,也不敢深想,强自堆笑:“不知道。”
他眯起双眼:“你和我们不同,严华把你也扣在这里,想必就是不想苏汯介入这件事之中。”
“那是自然,谁都不想招惹他那样一位对手。”
白梓岚:“……”
见她如此骄傲的提起另一个男人,白梓岚转过头去,淡声道:“你替杜延顶罪的那一次,虽然并不是为了他,也不是为了我,我心中还是感激的。”
谈绾一笑:“那是为了救……救……”
心中却默默诽腹,还不是迫于您白小阎王彼时的淫威么。
“我知道你是为了苏汯。”白梓岚移开眸光淡淡道,“还有一件事,西夏如今的局势,是王太后婼碧珂的父亲葛满和哥哥常兰,常兰就是你指他为彩头的那人?”
“是他。”
“唔,他是西夏如今的主政派,也是主和派,但是王太后似乎对此不甚满意,所以她才转而支持若叶。”
谈绾恍然:“若叶这样厉兵秣马,购买军械,想来就是为了备战吧?他是主战派?”
恐怕主战是假,婼碧珂想把权柄从父兄手里夺回来才是真,只是打着这个幌子,充实自己的力量,这一套在汴京城也是一样。
白梓岚颔首:“葛满和常兰恐怕不想轻易丢掉如今两国之间的和平局面,也不愿丢掉手中的权力,就目前的状况而言,我们不是筹码,而是没有筹码的赌徒。”
就好赌这一点,他和苏汯还是有些相像的。
脑子里翻滚着数个念头,谈绾终于沉下胸中一口气:“那恐怕如今西夏最不希望我们出事的,就是葛满和常兰了,虽然我们在若叶手里,但是我们的动向,常兰一定会想办法探知,甚至干扰。”
“不错。”
“所以,想让他介入的唯一办法,就是出事。”
白梓岚扯了扯嘴角:“你一向就喜欢用这种法子设局的吗?”
谈绾心知肚明,他说的是之前她用两只狗骗得杜延倾家荡产的事,可此刻别无他法,白梓岚也承认她说得有理,只是忍不住刺儿她几句,便癞皮狗似的吐了吐舌头:“白大人还记仇呢,方才不还说感谢我来着,这么快就恩变成仇了?”
白梓岚一哂:“我只是说,你若是不做仵作,倒真是很适合犯罪。”
谈绾:“……”
他接着问:“——那从若叶这边来看,他希望的是什么呢?”
“那还用说?自然是两国交恶,在交恶之前,最好能把那两百万支箭镞弄到手,然后夺回权柄,支持婼碧珂垂帘听政。”
“所以?”
他露出一丝笑意。
谈绾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若叶和严华立刻要做的事,就是先威胁他们在汴京做高官的父亲——这件事方才那厉鬼似的伽檀已经在做了,恐怕立刻就会对白梓岚和自己有新动作,一旦奏效,如同绑架案的绑匪拿到了银票,但立马就要撕票。试想一下,若是白宗澹真的奉上两百万支箭镞,可自己的儿子还是被杀了,那他还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不会恨不得立即和西夏开战吗?
真走到这一步,两国开战就在所难免了。
谈绾道:“所以,有两个法子,第一,白尚书宁死不从,将亲生儿子的生死置之度外,甚至阻碍沈垣救沈懿奴,这样一来,若叶拿不到箭镞,就不会急着撕票,只会水磨工夫折磨人;第二,就是咱们先出事,借此在西夏找到个靠山。第一种法子基本撑不到最后,不管白尚书如何心肠冷硬,终究是虎毒不食子,那就只有第二种法子了。”
“沈垣对上我爹,还真不知道谁输谁赢,咱们远在西夏,和汴京消息隔绝,这些全是咱们在沙盘上推演的空中楼阁,究竟情况如何,恐怕很难预计。”
虽然十分不情愿,但谈绾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是对的,那么第二种法子,整出些幺蛾子来,在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还能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谈绾扶了扶额,叹了口气,欲语还休。
“你想到什么只管说,我估计像今天这样说话的机会,也不会有很多了。”
“——两个办法,要么让他失去筹码,要么我们主动放弃,前者是死,后者是投诚,白大人,无论那一种都很难办到呐。”
“死?”白梓岚额角抽搐,微微睁大双眼,“你就这么恨我?”
“不是,是这个。”
谈绾指了指发丝,她在头发里藏了几枚金针,谈清月的针法独步天下,有一种法子就可以让人处于暂时闭气的状态,但是只能维持很短暂的时间,一旦过了时辰,心跳呼吸恢复,很难不被看穿。
听她说完,白梓岚方才舒了口气,摇了摇头:“这太危险了,投诚又怎么说?”
“索性投靠西夏。”
“荒唐。”
白梓岚瞬间微红了脸,似有怒意。
“这法子更难,严华对我们知根知底,你说投靠他,汴京城第二天就满城皆知了,但是能保命。”
“绝无可能。”
早料到他有此一言,谈绾便摊手叹气,都说白梓岚少年狂妄,向来不拘一格,其实他内心深处才是最在乎这些东西的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