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绾不愿见他这般神情,便笑道:“那会儿有虞山么?若是没有,倒是我先进的师门,他合该喊我师姐才是。”
“这小子和你不一样,他到我身边的时候已经记事了。”
“怪不得他不和师父一个姓,”谈绾伤已好得差不多,难得也能端杯子,便给师父斟酒,也给自己倒了点酒,陪着师父喝,“师父既还俗,为何给自己起了这个姓名?”
谈清月捡了颗花生米丢进嘴里嚼了,慢慢嘬了口酒,方道:“姓是随师父、也是你们的祖师爷,至于名字么,说来是近人一篇文章,写得极好。”他一面说着,便端了朴刀在手中掂了掂,缓缓起身,边舞边吟道:“——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一口气念完,一套极沉稳的僧刀便也舞完,虞山和谈绾看得兴起,便各个大喝一声:“好!”
谈清月便搁了刀坐下,谈绾立即双手奉上酒水:“师父当满饮此杯。”
“说来惭愧,十五年来,师父倒没有把你养得像个女孩儿,也没细心给你找个婆家,不过还好,你这娃娃是个有福气的,如今遇着了好郎君,了我一段心事。”
谈绾立即摇头道:“师父不该这么说,若非师父,我当日便死在那泥巴坑里了,哪儿还有徒儿这一条命?师父是佛子,更是善人。”
“还有你这猢狲,整日里愣头愣脑,”谈清月睨了虞山一眼,“比小绾还大四五岁,只会争吃的斗嘴,也没见你相中哪户人家,师父也好帮你上门去提亲,说起来男儿只得成了家立了业,才有一番气象,才后方无忧、方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虞山却不以为然:“师父不也没成家么,满天下的仵作,谁听到您的名号不敬您?”
“我是为着你好,你倒编排我,”谈清月气得八字眉抖了抖,便去拧他耳朵,“师父有你们两个,还用找婆娘么?可你呢?到时候师父老了,小绾出嫁,你打算自个儿过一辈子不成?”
“……”
虞山张了张嘴,却哑口无言,谈清月见状叹了口气,命二人等候片刻,便回房取了两个盒子来,雕花镂空的盒子给了谈绾,另一个给了虞山。
“师父这是作甚?”谈绾打开一看,却是封银,并交子飞钱等物,又看看虞山的,也是一般厚薄的一沓封银票子。
“不是有人家了么,你们两个一个嫁,一个娶,一个要嫁妆,一个要彩礼,这汴京城里、官家脚下,礼数半点都不能少,师父没什么多的,只得这些年的俸禄,一点点儿攒的,今日趁着得空,给你们分分。”
谈绾一愣,笑道:“师父这是赶人呐?这些事儿还早着呢,也不急这一时呀。”
那边虞山正发愣,被她胳膊肘一撞,回过神来,也把盒子推了回去,摇头道:“我不要,这是师父养老钱,我自己个儿有俸禄,我自己凭本事娶媳妇,不靠您!”
他说着,便把头一低,转身匆匆的跑回房去了。
谈绾也把盒子往师父怀里推,还想说些什么,却见有人来找,说是王玄简寻谈清月问一桩案子,谈清月便把两个盒子都放到谈绾手中,淡淡道:“你且先收着,日后再说。”
他说着,便把烟锅子往腰上一插,随那人大步去了。
这一场豪雨下得满城湿透,大理寺在雨中静默着,小院子里都汪着水,谈绾只得抱着盒子坐在廊下发了一回呆,心里一阵一阵的发悸,有些不安,便想去找虞山说说话,一推门,却见屋子里暗沉沉的,他也不曾点灯,便独自坐在桌前,背对着她,肩膀时不时抖动一下。
“男儿有泪不轻弹,哭什么?”
谈绾边说他,自己脸上却不觉淌下泪来。
虞山却没有出声,只是把头埋进肘弯里,半晌,方抬起头把桌上的蜡烛点亮。
“拿着吧。”
她把盒子放到桌上,也在一边坐下。
“师父呢?”
虞山眼睛还是红红的,又擦了擦,便收敛了情绪,倒了杯茶递给她。
“王大人说有事找师父,刚走。”
“哦。”
从没见过他这样,谈绾不禁凑过去摸了摸他的后脖颈,刚想安慰安慰他,却见虞山却笑道:“你做什么?我又不是老黑。”
老黑是师父给大獒犬起的名字,平常除了吃肉,最喜欢的就是谈绾摸它后脖颈。
谈绾立即变摸为掐,虞山便龇牙咧嘴的拧着身子:“哎哎,疼疼疼!”
“老实交代,我都还没哭呢,你哭什么?”
她便撒了手。
“没有,真没有。”
虞山瞅着那盒子,闷闷的不作声了。
“想来是师父一向偏心你,所以你更舍不得师父变老么?”谈绾掰着手指数落,“打小你有糖吃我没有,长大了我动辄被罚,不是刷马桶就是擦盘子,十次有八次你都在一旁边吃鸡腿边看着,师父偏心偏得连我都看不下去了,现在让你娶媳妇儿你倒不乐意了,真是——狗咬吕洞宾。”
“师父那是偏心么,师父那是知道你吃不了亏,而且你天资又好,比我好了三倍不止罢?所以才对你要求严格些,再说了,我不过吃几个鸡腿,碍着你什么了。”
两人待要再斗几句嘴,却听院门吱呀一声,是谈清月回了。
见师父面色不虞,谈绾也不敢多话,立即溜回自己房里罢了。
接下来一连几天,师父都没有上鉴堂验尸,不过谈绾闲极无聊,也出去溜达了几圈,打听些消息,便听闻白梓岚揪着狗尸不肯罢休,又往开封府衙门闹了一通,到底没闹出些什么名堂来,可高太后病重的消息却不胫而走,如今倒是人人都竖起了耳朵防备着,生怕惹了什么风吹草动一般。
春雷过后,万象更新。这日谈绾出门去帮师父买烟叶子,又顺道买了些补品糕饼去上官府看了一趟萧念念,如今上官陵不在,家中只有萧念念和裴还卿两人,只是她二人一向和睦,看起来也是毫无波澜,一切安好,三个人玩笑几句,见萧念念有了身孕后精神不大好,也就散了。
鬼使神差的,谈绾在回大理寺的途中却绕了道,去了一趟陈亦勤家。
十全巷还如旧,谈绾一向记性极好,还记得那夜自己攀着陈宅门口的老树一路上了房顶,便是在这里见了苏汯第一面。那时候他担着两筐炭——她不禁一笑,拿着凶器上门查案抓人,似乎倒是他的一贯风格,如此自信,都近于狂妄了。
可他也偏偏没有一次算得错过。
谈绾便推门入内,见陈宅荒草已然没过小腿,想来这里死过人,又经历了一场大火,街坊四邻犹避之如虎,大概早已成了无人问津的凶宅了。
她在荒草丛生的焦土之上走过,忍不住抬起头看看上方四角的天空。
——凶手仍旧逍遥法外,这汴京城中,铺天盖地的网如同蛛丝儿一般,网着死去的人们,羁绊着还活着的人们,可苍天悠悠,不知死者亡灵犹在否?
不知道是不是谈绾心中所想被四方诸神听了去,刚回大理寺把烟叶子放下,便见有人忙忙的从外间跑进跑出,说是要找谈清月谈仵作,她忙揪住一个人询问,那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定了定神方道:“户部司曹于清于大人——死啦!”
始料未及,谈绾只觉背脊生凉,怎么自己才去了趟陈宅,于清就死了呢?难不成真是神仙显灵了?
她自当仵作便不信鬼神,忽的想起苏汯的话,心中划过一个不好的念头来,又拽住他问:“现在是什么状况?在鉴堂?”
“你自个儿去瞅瞅不就知道了?”
那人说着,便匆匆的往谈清月房中去了。她念头微动,也跟在那人身后一道进去,便听那人原话说了一遍,谈清月便将烟锅子放下,准备起身,谈绾上前一步,拉住谈清月衣袖道:“师父慢走,徒儿还有件事要和师父说呢。”
那人在一旁急得跺脚:“有什么话等谈老回来再说也不迟,这会儿,那沈垣沈大人正在鉴堂坐着呢!他可是个了不得的主儿,连王大人都不敢服拂了他的颜面,如今点了名要谈老您去验尸,咱们还敢怠慢?”
谈清月便要走,谈绾一急,死死拽住了他的衣袖,师父回头看她一眼,淡淡道:“有道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事情到了跟前,逃避不是办法。”
“师父——!”
谈绾没奈何,只得跟着师父一道往鉴堂疾步而去。
此番死的是正经朝官,还是沈垣夫人沈林氏的娘家表兄,又是刚从雍丘县提到户部的新官,这三把火还没烧完,人却没了,沈垣自然又怒又痛,也不知有意无意,却坐了萧克俭的位置,萧克俭没奈何,只得在他下手顺着坐了,而另一边端正坐着饮茶的,正是刚升官的御史台御史中丞苏汯。
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三司头一回到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