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汯淡淡的道:“青出于蓝胜于蓝,这个人的名字叫卫英,他父亲科举出身,曾官至国子监监丞,从前和裴正源家本是世家旧交。”
“裴还卿?”
谈绾眉梢微挑,脸色便是一凝。
“两家原本是要定亲的,不过裴家被牵连进了当年和我外祖和父亲同一桩案子,裴正源也是荆公新政忠实的拥趸,这一查之下,裴家便被抄家,裴正源死于狱中,裴还卿被罚没入了贱籍,险些做了营妓。”
“那这段婚事,必然也——”
“卫英家族也险些被牵连进去,不过他为求自保,觑得时机,追求了沈垣的女儿沈懿奴,沈家同高太后素来亲厚,便借这桩婚事逃过了一劫,成婚之后,又求沈垣将裴还卿救了出来,如此一来,沈懿奴自然不愿。”
谈绾淡笑:“那自然不愿,想来不止不愿,自己的夫郎一番作态,到头来却是为了她人,必然打翻了醋坛子,闹得不可开交。”
“沈垣是积年的老狐狸,他女儿道行且不够呢,这些年为了这事,她对卫英动辄讥讽嘲弄,百般羞辱,两人日子一直过得磕磕绊绊。”苏汯轻讽。
谈绾自然明白他是何意,便倚在他肩头上笑道:“沈垣必是为了拿捏住这个女婿,有裴还卿在手,不愁他不听话,所以——他把裴还卿交给了秦若山?”
“嗯。”
“裴姐姐身世也着实太凄惨了,”谈绾叹道,“我想她也并不想这么活着,本自好好的姻缘,却随着大厦一同倾覆,本是自己的情郎,却成了他人的东床,自己却变成了下九流之人,这卫英便不娶沈懿奴,为了功名前程,也必不会再娶她了。”
“他当然不会娶她,便是没名分的外室他也难从沈懿奴手底下保住,可也没有放过她,而是找人授她十方幻境之术,命她在大榕树白虎街居住,刺探汴京官员情报。”
谈绾心中一紧,皱眉道:“这卫英心肠够狠的。”
“无毒不丈夫么,何况他跟在沈垣身边日久,与虎谋皮,不狠怎么求存,又怎么往上爬。”
苏汯亦叹。
谈绾忽然想起一事,狐狸眼瞪得圆圆的望向他:“那这么说,当初蒋求识的死,是卫英命裴还卿撬开了他的嘴,套出了消息。不过把蒋求识弄死,却是沈垣让秦若山干的?那这卫英除了是沈垣的女婿,如今又是什么官儿?”
“工部侍郎。”
谈绾便恍然:“难怪——难怪——”
难怪上官陵会被调到工部任职,而且又辗转调到江南去了!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沈垣做主把裴还卿送给了上官陵,而上官陵又协同苏汯查蒋求识的案子,正好挡了卫英的道儿,两人自然掐住了。
苏汯又揉了揉眉心,闭上眼微微仰起了脖子,似是有些疲惫,只是右手还是牢牢的、坚固的圈住她的腰,半晌方淡淡道:“你呢,听说白梓岚又来大理寺混闹了一场?他也通知了御史台,不够我早晨躲开了,没揽他的事儿。”
“这案子连刑部和大理寺都不管,还能劳动御史台?荒谬,荒谬。”
提起此事,谈绾便有些想笑,见他一脸不解的看着自己,就把早上验狗尸的情状绘声绘色的讲了一遍,苏汯听罢却不见笑意,反而撑着额头有些淡淡的焦虑。
“有什么不妥么?还是想到什么事儿了?就凭这狗尸倒翻不出什么天来,就真是于清干的,他如今是官运亨通、又上层楼,紧紧跟着沈垣屁股后头捞好处还来不及,难不成白梓岚能提着几条狗尸杀到于清家里去不成?”
“我担心的不是于清,是白梓岚。”
“……”谈绾不禁一愣。
“如今林白联姻,亲上做亲,两家母亲都是延平郡王的亲女儿,这延平郡王声势更壮,自不待言,郡王府和清远公府并白家都站在官家这一边儿,堪称股肱之臣,可这白梓岚却是个不受教的,斗鸡走狗眠花宿柳,惹了不少祸。”
“你是怕——对方是有意找他的茬子,寻他的错儿?”
苏汯笑意深湛,伸手轻抚她的侧脸:“你不觉得这路数很熟悉么?使过一套的拳,如今改头换面再打,怎么便不认得了?看来绾绾还要努力才是。”
“你是说,和蒋氏的死一样?也是声东击西,釜底抽薪?”
他不置可否,眸光落在远处:“若是白梓岚出了事,你觉得意味着什么?”
见她不语,苏汯便抱紧了她,轻声续道:“还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大约也会是促使这件事发生的原因之一,那便是不久前,卫英着意逢迎穆王赵佖,将亲妹妹嫁给他做了穆王妃。”
暮春时节风雷动荡,天气更阴沉,不一会儿就翻云覆雨,下起了倾盆大雨来,很快一个跟着一个的焦雷打得震天响,风吹得呜呜咽咽,仿佛天门开阖,地窍开启。
“这卫英攀了新的高枝儿、要翻起浪来,杀沈垣那厮一个回马枪?”
见他不语,谈绾只觉这一堆事儿千头万绪,让人心头烦闷,便郁郁的道:“真是狗咬狗一嘴毛,不让人安生!”
她咬着牙关,觉得有些胆寒,若真如苏汯所言,对方揪住白梓岚不放,激他犯错,那受牵连的便是林白两家,再往上走更是延平郡王,这三家若倒,官家势弱,谁最高兴?
——自是如今当政的老派、高太后和沈垣,还有蓄势待发的少壮派、穆王赵佖和卫英!
一个焦雷在天空轰隆隆的炸裂开来,苏汯却丝毫不惧,唇边浮现一丝笑意:“这是有人在隔空与咱们对弈呢。”
半晌,谈绾缩进他的怀里,轻声道:“于清是想接过白梓岚的斗狗场生意好发财,难道他还想查白梓岚的账目?”
苏汯闻言一笑:“账目必不会十分干净的,迎来送往的关系当然也不少,不过白宗澹此人做事不逾矩,不会出现太荒唐的事情,白梓岚是他的儿子,往日虽浑,但他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瞎胡闹,毕竟斗狗场这些年生意兴隆,也与他有关,寻常谁敢找白二公子的茬儿?”
谈绾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我伤还没好全呢!你倒帮他说起话来了。”
“一码归一码。”苏汯只是笑。
见她娇俏动人,苏汯便欲吻上一吻,却听虞山在外叩门,十分没好气:“脆炸玉兰球做好了,你吃是不吃,不吃我全吃了啊!”
谈绾忙扬声道:“就来就来,你和师父先吃!”
“快去吃饭吧,炸物要热吃,凉了就不好了。”
苏汯摸了摸她的头,便欲起身,谈绾忙拉住他:“就要走了?真不一起吃顿饭么?”
“上官陵要走,我们几个在临河揽月楼定了一席酒,给他践行,知越严华他们也同去。”
谈绾便点了点头:“好,那——诸般当心?”
回应她的自然是,吻又压了过来。
等她到花厅的时候,一盆子玉兰球便剩了十来个,还有昨天虞山从婚宴上打包回来的各色吃食,师父却不怎么吃,只是边喝酒边夹几颗花生米,他如今养着那大獒,精神头倒比往日还要好,见她方来,便有些生气似的,吹了吹胡子:“叽叽咕咕的聊完了?”
“……”
谈绾便讪讪的笑了笑,在师父身边挨着坐了,连连给师父夹菜,谈清月却拦着她哼了一声:“现在才来献殷勤,迟了!”
见状虞山便夹了菜想往一旁躲,却被谈清月瞪了一眼:“你小子跑什么?坐下!”
于是三个人一条狗便就着这一场大雨慢慢的吃饭,谈绾见师父旧日那把朴刀还搁在廊下,有雨水一点一点的落下来,打湿了包着刀柄的布条子,便起身把那朴刀拿了进来,一面笑道:“师父也真是的,一柄刀用了这么些年,也不换把新的。”
“你又不用刀,懂个屁!常言道物通人性、物似主人形,东西用久了,它明白我,我也明白它,你要给我换把新的,那我与它岂不是又得重新认识一回?还费工夫些,何况再好也比不得这用惯了的,拿起来顺手。”
“师父又讲歪理,”谈绾见他吹胡子瞪眼,却心知他现在心情不差,笑着续道,“也不是关云长八十多斤的青龙偃月刀,朴刀有什么讲究?我瞧着每一把都差不多,一般的用也就罢了,而且不过说了一句,师父倒扯上这么多云山雾罩的,便是徒儿见识少,也不能这样欺负我不是。”
谈清月拿着筷子便要敲她的头,谈绾不闪不避让他敲了,倒吓了他一跳:“哎哟,怎么真打着了?你这猢狲近来功夫退步了?”
“是进步了,师父只管打,不疼的。”
谈绾促狭得冲着师父眨了眨眼,把谈清月给逗乐了,一阵言笑晏晏,三人又看了看这瀑布般的一场暴雨,见那雨点子又凶又急,直打得满院断枝,甚是凄凉,谈清月却似触情生情,忽而缓缓的道:“当年我方还俗,也是这么个大雨天儿,我走过一畦菜地,见你裹着件男子的中衣,就躺在路边的泥坑里,便要被大雨淹没了口鼻,我心里就想,这是哪家的小娃娃呀,看起来只几个月大,怎么会在这儿呢?——我就把你抱起来,前前后后问了一遍,也没人认领,只好便带着你一块儿走了,一入红尘,算起来也有十五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