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搁着的正是于清的尸身,面皮苍白,头脑肿胀,浑身青紫,筋骨寸断,像是被人凌虐致死,死状颇为惨烈。
这是谈绾第三次见此人,第一次是在雍丘县那夜,被他的人以毒箭穿肩,险些便死在他手中,第二次是在林知越大婚当夜,见着他与白梓岚大庭广众之下起了争执,没想到第三次再见,就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不过当她想了想陈亦勤那具无辜的尸体和李果那具腐尸的惨状,便也不觉得他死得有多么惨,只是提防着看了看沈垣。
萧克俭双手笼在袖口里,侧身而坐,头一回没有抱怨什么,却是一言不发,看一眼对面的苏汯,又转头看看上首端坐的王玄简。
王玄简照例朝谈清月抬了抬袖:“谈老,您请罢?”
谈清月拱手行礼,便翻开刑部簿子,朗声道:“死者于清,户部司曹,年四十六,于三月初六日亥时死于家中,经刑部验明,实系死于殴打所致的脑颅破裂、脏器破碎,以脾脏为甚,其尸身四肢筋骨寸断,脖颈处有勒痕,死后尸体亦遭凌辱破坏,有多处皮肉割裂伤,阳毋失踪。”
下手竟这么狠!
谈绾不禁挑眉,看了一眼苏汯,却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然后转而射向对面的沈垣,眉目间神色极为冷厉。
验尸多年,但死状如此凄惨的尸体还是少见的,谈绾不禁一阵恶心,万分担忧的看向师父。
不是担心师父验尸会出什么差错,却是怕师父不肯出什么差错。
沈垣倒似一夜苍老了十岁,向上首的王玄简拱了拱手:“劳动王大人,可是此案实在恶劣至极,案犯是穷凶极恶之辈,刑部没有给出最关键的致死原因,恐怕还要劳驾谈老看一看,给个结果才好。”
一番话却说得似乎疲乏至极。
刑部被点名,萧克俭却不敢作声,只在一旁缩了缩脖子。
苏汯只是低头喝茶,见王玄简望向自己,便淡淡一笑:“沈大人说得是,自然应该好好验一验,给个结果才好——只是萧大人,刑部是当真验不出?还是有什么旁的原因,不敢验出什么结果来?所以推到大理寺来,让王大人做这个恶人?”
“这……这……苏大人言重了……下官……下官……”
萧克俭便有些急。
“您有什么话直说便是,我见这簿子上写得已经很分明了,想来也不必再验什么,至于沈大人所说的致死原因,不就是脑颅破裂、肾脏破裂?其他的伤虽然可怖,却都不致命,仿佛只是一种泄愤罢了。”
谈绾立即便佩服苏汯思绪之敏锐,明白他是想把此案摁在刑部。
可萧克俭也不是吃素的,立即跳将起来:“咱们刑部一向是以大理寺马首是瞻,往日大理寺说东便是东,说西便是西,怎么遇上此等凶残的案子,反倒要做缩头乌龟,把刑部推到前头?”
“嗳,萧大人此言差矣,想来苏大人也不是这个意思,”王玄简两边看看,冲着苏汯点头一笑,“苏大人是御史中丞,对此等涉及当朝官员的案子自有预闻权,想来权柄犹在大理寺之上,此事依本官看来,与其交给刑部和大理寺,不如由御史台决断?”
奶奶的,一屋子老狐狸。
谈绾默默翻了个白眼,见那边苏汯却是一笑,缓缓转头看向沈垣:“沈大人意下如何?可认同王大人所言,由我御史台决断?”
沈垣不答,一双眼只是盯着苏汯。
“……不过话说回来,三司既置,便该各司其职,御史台虽预闻,但也只是预闻罢了,权柄再大,也需得大理寺鉴证,若无大理寺,御史台的话又如何使人信服?”
“这——苏大人便叫本官为难了。”
王玄简淡淡一笑,喝了口茶,便搁了茶盏子,又转头看向萧克俭:“萧大人以为呢?”
谈绾暗叹,这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掐来掐去,一个轮回之下,还是回到了萧克俭头上,只见萧大人急得头冒冷汗,只得看向沈垣,向苦主求救。
沈垣却对旁人恍若未见,只盯着谈清月:“咱们拉来扯去,到底做不得数,最后还是须得谈老分明是非才是,谈老验尸的功夫独步天下谁人不知,又是业内翘楚,一呼百应,刑部查不清的案子,谈老一眼便破,说来也怪,”沈垣微微一笑,低头道,“大理寺往日何等威风,怎么今日倒偃旗息鼓,左遮右挡,便不敢提此人的名字?”
不待谈清月回话,苏汯便冷笑道:“看来大人心中已有答案了,那又何必再为难三司,您既备好人选,直说便是。”
沈垣哼了一声,转头看向萧克俭,后者哆哆嗦嗦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咽了口唾沫,颤声道:“刑部查案,已经问过于大人府上众人,于大人刚来汴京,人生地不熟,与汴京官员也并没有多少来往,除了沈大人家,就只有——前段时间和于大人发生冲突的白二公子了。”
“什么公子,不过是黄口小儿罢了,”沈垣轻蔑的看了萧克俭一眼,冷笑道,“怎么听萧大人的意思,我家也有嫌疑了?”
谈绾终于听到白梓岚的名字,暗道不好,立即转头看向苏汯。
“您家与于大人家素来亲厚,自然……自然……”
萧克俭刚擦完满头的汗,此时却又湿了额头,忙用袖口又擦了擦,只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却无人求救,只好看向谈清月,急道:“谈老,您看呢?以您所见,于大人到底是死于何人之手?这等筋骨寸断的功夫,可是出自白家拳法?”
不待谈清月答话,苏汯便接过了话茬子:“此言甚是荒谬——白家拳传男不传女,从来只有白家男丁才会使,如今白家只有白宗澹白老爷子和白梓岚练过这套拳法,白家大郎喜文不喜武,天下皆知,怎么,以白家父子之尊,要杀人,还要亲自动手不成?”
沈垣笑着摇了摇头:“苏大人,是不是他二人所为,您说得可不算,在座还有王大人和萧大人呢,再不济,还有谈老在此,便是没了谈老,还有他那小徒儿在呢,本官并没有说什么,大人倒急着为白家作保,又是为何?难道于清死的时候您在场?”
好无耻的言语,谈绾忍不住心头一怒,便听苏汯淡笑道:“沈老此话也差了,到底是谁在场,也还难说得很,我身为御史台官员,只是就案子本身提出质疑,想来是说得话不合您的心意了?”
沈垣亦不恼,只死死盯住谈清月笑道:“那白梓岚其人如何,他人不知尚可,您师徒二人怕是领教过一番的,他之前伤您爱徒之事,想必您也还记忆犹新罢?您爱徒掌上的伤犹在,可勿要惧怕此人恶言恶行,包庇纵容才好哇。”
谈绾拧起眉,不禁哼了一声,白梓岚是个混账不假,伤过自己亦不假,可要他行如此凶残卑劣之事,那恐怕既是低估也是高估他了,莫说师父,即使是她曾吃过白梓岚一刀的人,也不信这事会是他干的——便是因斗狗场的事起了争执,就如此凶残的杀人虐尸,那他也别想在道上混下去了。
“……老头子验尸,不管谁有罪无罪,不会因私人感情动摇,更不会因为这些子虚乌有的假设改变结果。”
谈清月淡淡的说了一句。
沈垣双眸怒睁,定定望向他:“这么说,您是否认这寸劲功夫是出于白梓岚之手了?大理寺连同御史台,也是打定主意要包庇罪犯,谄媚权贵了?”
这简直是颠倒黑白的惯手、信口雌黄的行家,谈绾忽而觉得,这于清倒打一耙的功夫必是家传的,果然是官字两张口,谈绾正气闷,却见师父垂头拱手回道:“老头子是说,其一便如苏大人所言,从尸身上难以断定这寸劲功夫就是出自白家之手,其二也难确定这寸劲便是置人于死地的首因,至于本案究竟如何,还需多方查证,但那不是老头子分内之责,还请三司诸位大人细细分辩才是——老头子只是验尸,旁的事情并不清楚,更担不起沈大人给定的罪名。”
沈垣看向王玄简,似笑非笑道:“既然如此,王大人不妨就下个文书,请谈老签了罢,我自带着于大人尸身和文书进宫去面见官家太后,请大内给个说法?”
话音未落,王玄简便站将起来,身子前倾,微微笑道:“沈大人这就言重了,此案想来还不至于到大内惊动官家太后的地步,要是真惊动了官家,只怕天子一怒,下官身家不保,还请沈大人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沈垣只是冷笑:“有高后在上,提拔王大人行大理寺职权,便不经过大内,一向便是先断了案子再报官家,如今此案若是闹到官家眼前,恐怕正是给了官家——”
谈绾扯了扯嘴角,冷笑一下,与苏汯对视一眼,便明白所有问题的关窍便是出在王玄简身上,若是官家能亲理政务,便不至于大权旁落于太后,而太后为免嫌隙,令王玄简代行职权,这才给了这帮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甚至偷天换日的空当。
按常理来说,若是刑部的案子有疑,是应由刑部尚书等先请示大内,由大内宣大理寺再断,如今却是王玄简一手遮天,官家对很多事情根本一无所知,若是真闹到陛下跟前,恐怕正给了官家换了大理寺卿的机会和借口——这沈垣当真是狗急跳墙,竟拿官家来威胁王玄简。
这话动摇了王玄简的根基,果然王玄简立即便拧眉看向谈清月:“谈老,凡事还是要三思而言,三思而行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