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清月躬着身子垂着头,对白梓岚拱了拱手:“不怕您不高兴,老头子能看出来的,也同刑部一般,不论死者生前是何等身份、有哪些往来,到了老头子这里都是一样,尸体不说假话,老头子也不打诳语。”
“看来大理寺也和刑部一样,方才萧大人说尸位素餐,怕还说得轻了——不如说是酒囊饭袋,只怕更贴切些。”
白梓岚冷冷一笑,眉宇之间尽显狠厉之色。
虽然话是不假,可乍然听他当着三司诸长官的面揭破,谈绾亦觉此人简直胆子大得可怕,一面又替师父担忧,王玄简可不是会替下属作性命担保的人,可师父宁可拼着得罪白梓岚、也要把这明显有冤的案子坐实,又是为何?
谈绾不解,从前师父便不许她多言,难道是师父明哲保身的老毛病又犯了?
果然白梓岚此言一出,鉴堂便静默片刻,之后便炸了锅。
可即便炸了锅,也无人敢直面白梓岚,谈绾抚了抚掌心的伤,右手便逐渐握紧了拳头,却听身侧虞山气得脸红脖子粗、耳朵冒烟,扬声道:“白二公子,这可是在大理寺的地界上,大理寺怎么说也是官家亲设、堂堂九寺五监之一,您这么说,是和大理寺过不去,还是和官家过不去?”
“别给我瞎扣罪名,”白梓岚看也不看他一眼,寒声道,“我说的自不是大理寺这三个字,也不是九寺五监,更不是当今官家!谈仵作,按理说咱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上回听您言语,也是个口口声声讲章法、守规矩的人,自然不该稀里糊涂把不该死的人送到死地,您说呢?”
白梓岚一面说着,一面蓦的从袖里抽出一柄错金小刀,握住刀柄狠狠往桌面上一捅,木屑四散飞溅,刀尖便没入桌身寸许。
被他这股子狠劲震慑,在座诸人一时默然,萧克俭和袁潜忠都不作声,连王玄简似都被惊住,半晌不发一言。
谈绾一见那刀,双手便微微颤抖。
那错金小刀不是旁人的,正是上次在红楼、她被白梓岚一刀捅穿手掌的那柄,也是师父送给她的生辰礼物,当时掉在红楼,没想到被白梓岚捡了去,这时候亮了出来,可是明晃晃的胁迫。
掌心的伤口还疼得厉害——师父不会不认识。
谈清月搁下簿子,八字眉微微一动,抬头看了他一眼:“白二公子这是何意?若是老头子给不出个旁的结果,您打量着是想要老头子的命?”
“咱们之前的恩怨原本已清,我本意不想和您过不去,自也不想和大理寺过不去,不过是求一个相对公道的结果罢了,您不能见着他孤弱无依、就一味的攀附贵人们,连尸身都舍不得多一眼,就把案子匆匆了结了,您要知道,您金口一开,可是有人要人头落地的!”
若不是正被他威胁着,谈绾倒是认同他的说法,可是以师父的脾气,他不愿意开口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动他,凭他是谁,都没法让他改变主意。
谈清月却转过头,对着王玄简行礼:“看来老头子是上了年岁,不堪用了,想必诸位大人亦不信服,不如换一位老师傅再来验一验?老头子就先退下了。”
“哼!”白梓岚怒哼一声,展身一跃而起,抓住谈清月衣袖轻轻一拽、便把他抓到蒋氏尸首跟前,随手掀开整张白布,将尸体袒露出来,冷笑道,“别急着走,我今日不要旁人动手,偏要你来。”
袁潜忠见状,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嗳,爱妾已死,你——白二公子难道还要让这往生之人不得安宁不成?”
“我不信他会杀人,袁大人,杜延可是你开中门、三书六礼迎娶的原配杜娘子的亲弟弟,他的为人如何,你清楚,我也清楚。他的生死,你当真就这么看得开?”白梓岚冷冷道,“还是你已经预先备好了人选,找他来当替死鬼的?”
谈清月亦哼了一声,双手青筋暴起,就要动手。
“师父!”
谈绾拨开众人,一跃而至,挡在二人之间,一面护住谈清月、一面向白梓岚赔笑:“白二公子,有话好说,鉴堂是威严之地,诸位长官都在,您又何必动怒呢?”
“你终于忍不住了?”白梓岚侧目,似笑非笑的睨她一眼,“伤好全了么?”
“托您的福,伤口深着呢,目前还没好。”
谈绾一笑。
“这事与你无关,我只问你师父,他是大理寺首屈一指的验尸人,便放眼天下也难寻敌手,从来都是一言九鼎,可我也不妨把话说分明些——如果今日此案没有个别的结果,杜延就这么被杀了头,我不问别人,只问他。”
“哟,您这是说气话了,杀人的也不是我师父,审案子的更不是我师父,萧大人、王大人还在上头坐着呢,再不成还有开封府尹袁大人在此,您怎么就单单挑了我师父难为?想是和袁大人一般,预先备好了人选不成?还是抓不着旁人,柿子专捡软的捏?”
谈绾脸上没有半丝恼色,反而言笑晏晏、谈笑风生。不料谈清月一把将她拉开,斥道:“胡说!滚回去!谁让你出来插嘴的?是还想再挨一刀?”
白梓岚却露出一丝笑意,指了指那尸首,对着谈清月道:“您不是要换人么?既如此,不如她来验,她不是您的爱徒么?想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说不定还能给人惊喜呢。”
试试就试试,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谈绾刚看一眼那蒋氏尸身,却听谈清月低声喝道:“回去,听见没有?现在是翅膀硬了,师父说的话,就敢不听了?”
话音未落,上首王玄简干咳两声,淡淡道:“倒也不是不行,谈绾,你便代替你师父验验,或是你师父老眼昏花,看不真切了——或者,你们小字辈的想法不同,也许真能看出什么来呢。”
“……”
谈清月拽着谈绾衣袖,一面抬头看向王玄简,张了张嘴,一时竟有些慌乱无措。
“师父?”
“……”
师父不答话,只是默然退到一旁,虞山见状赶紧端了张椅子上前,伺候谈清月坐了,也上去帮谈绾一道验尸。
谈绾咬了咬牙,再让师父和白梓岚僵持下去,只怕这梁子就得结下了,她不能眼见着疼爱自己的师父、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又授她一身手艺的师父遭遇这等不公的危险!既然如此,还不如自己一肩挑了,左不过是挨刀子,大不了真的再挨他一刀,又能如何?
可看着蒋氏的尸身,谈绾莫名的想起雍丘县那晚曾验过的、李果的那具腐尸来。
顶着四围诸人的锐利眼神,谈绾压住心中的恐惧,定了定神,开始动手解蒋氏的衣衫。
袁潜忠捂着眼睛大叹一声:“嗳!嗳!真是造孽、造孽!”
尽力不受他人干扰,谈绾动作愈快,飞速的把整具尸体从锦缎里剥了出来,看了一遍,想是蒋氏生前保养得极好,浑身光滑如鸡蛋,只是死去多时,僵冷青紫,美艳中多了几丝可怖。
就在剥开的一刹那,白梓岚忽然折扇轻指,落在蒋氏的胸口上。
“这是什么?”
谈绾自然也看见了,一见便暗暗咬牙,心中骂了一声,中计了!
这帮龟孙子。
只见蒋氏心口上,有三个细如针尖的对穿伤,不知是被什么东西穿透了,周围没有一丝血迹,却足以要了她的命。
若是寻常暗器,必没有这么大的劲道,必是以机括发出,才能造成这样干脆利落的创口,远远看上去竟像是三颗小小的痣,只有细细的看,才能发现是三个圆圆的小洞。
谈绾不禁扶住桌面,觉得眼前眩晕发黑,一颗心往下直直的坠了下去。
原来他们不是冲着别人,而是冲着苏汯来的。
原来这只是个二选一的陷阱。
谈绾扭过头,看了袁潜忠一眼,却没有作声。
凶手如果不能是杜延,就可能是她谈绾用机括要了蒋氏的命!那一夜有那么多人见到了她使用那机括伤人,便是师父也看见了,可师父怎能把这祸水引到她身上?对方笃定了师父会做什么样的选择,到最后,恐怕他只有指认苏汯,让苏汯来当这个替死鬼,才能让自己的爱徒脱身。
师父不是有什么大道理,只是要护着她。
可真到了那一步,无论如何,苏汯都脱不了干系。
这哪里是仵作,分明只是提线木偶,生死作为,都在他人股掌之中。
可是师父不愿意当这个木偶,不愿让对方如了意,他宁可自己得罪了白梓岚,宁可枉顾事实真相,也要一口将本案咬死——师父这般不管不顾,只是不想让人再伤害她。
可是对方也已经算准,有白梓岚在此,无论如何,此案是压不住了。
“看来还真是有新的发现了,”白梓岚纸扇摇摇,看一眼那创口,抬头对着谈绾笑道,“依你之见,这是什么东西造成的伤?”
“白二公子,您觉得呢?”
谈绾面上笑着,却浑身僵冷,双腿微微颤抖。
“我觉得?若要我来说,可能这蒋氏真正的死因,就不是被绳子勒死的罢?”白梓岚侧头微笑,笑容中颇有几丝得意的味道,“这才是真正致她于死地的原因罢!”
“唔,”谈绾点头,“您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谁能分辩,到底哪一处伤在前,哪一出伤在后?若真是这东西导致了死者死亡,那这绳索勒痕又是怎么回事?想必这痕迹与杜延家中的绳索能够吻合无二,这——您又能扯得清楚么?”
白梓岚眸光深寒,盯了她半晌,事情好不容易有了转机,他自会咬定不放,转头对王玄简笑了笑:“王大人以为呢?还有诸位长官,意下如何?”
萧克俭见状,立即起身上前,拧眉道:“怎么又冒出来什么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