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谈绾亦微惊:“蒋氏?是哪个蒋氏?——蒋求识的姐姐,袁潜忠的爱妾?你没听错?”
“不会!”虞山喘了口气,把谈绾手里的茶抢过来一口气喝了,续道,“真是她,我亲眼见过她,怎么会错!尸体这会正摆在鉴堂呢,今天一大早,袁大人亲自送到大理寺来的,这会儿他在一旁坐着,哭得撕心裂肺,正伤心着呢,我瞧了一眼,趁着师父不注意,赶紧回来报你。”
“走,去看看。”
谈绾立即取了衣服换上,拎了工具包,和虞山一起赶往鉴堂。
鉴堂里已经站了一圈人。
谈绾扫一眼,见王玄简自坐在上首,刑部侍郎萧克俭立在右手边,白布盖着蒋氏的尸身搁在当中,师父谈清月一脸凝重,正垂首侍立一旁,袁潜忠确如虞山所言,哭得稀里哗啦,可左边还坐着一个少年,竟是白梓岚白小阎王。
用胳膊肘捅了捅虞山,谈绾压低声音:“这有他什么事?”
虞山微不可见的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过了片刻又笑道:“难道是来找妹妹的?”
“他要是找白紫苏,何必上这儿来?”谈绾睨他一眼,转头却见白紫苏正好进门,大大的眼睛搜寻一圈,没去找白梓岚,却颠颠儿的跑到自己身后站着。
暗暗叹了口气,说曹操曹操就到,还真是属牛皮糖的,甩都甩不掉。
一向是刑部查案初审,大理寺复核上报,御史台有预闻之权,可满座不见有御史台或谏院的人,谈绾便知道,大概是苏汯、林知越和上官陵等又被排挤在外了,也不知是否有意而为之。
萧克俭握了握胡须,拱手道:“请开始罢?”
不知为何,谈绾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想是昨夜喝多了酒,一时有些心悸,待要拎着箱子、上前给师父帮忙,却见师父谈清月冲自己使了个眼色。
虽不明所以,但只好驻足。
虞山拉了拉她衣袖:“奇怪,师父要一个人验?这回居然不要你去。”
谈绾不作声,只盯着场中师父的一举一动。
遮尸布揭开,便见蒋氏真容。
虽然已死,蒋氏仍可称得上是少有的美人,乌发蓬乱下一张俏白的小脸,远山眉天然微蹙,口鼻娇俏,脖颈细长,而且削肩细腰,指尖染着凤仙花汁,腕上戴着银镯玉镯,脚踝上还系着金铃铛,裹在绫罗锦缎中,简直栩栩如生,若不是——那颈项上可怖的勒痕,和沉沉垂闭的双眼,还真与活人难以区分。
谈绾自问也见过不少尸首,可连死去都还这样美丽的女子,还是少见的。
难怪袁潜忠哭得这么伤心了。
谈清月却只看了一眼,便照例翻开刑部簿子,扬声道:“死者袁蒋氏,开封府尹袁潜忠妾,年三十二,于三日前死于朱雀门柳树街杜延家中,颈部有勒痕,经刑部验明正身,实系杜延家中拴狗绳索窒息而亡,现有证物收于刑部——”
“!!!”
旁的人都还罢了,谈绾和虞山却是各个一惊,相互对视一眼,都不敢相信。
凭那杜延,能把蒋氏给杀了?
他一个相狗人,杀蒋氏作甚?她不是被袁潜忠捉了回去,为何又跑到杜延家中?
谈清月话音方落,便听身侧白梓岚手中的茶盏盖子掉下来,磕在杯口处,发出当的一声响,低声道:“素闻大理寺谈清月验尸功夫独步天下,谈老可要仔细了。”
此时谈绾便明白,原来一力要将此案翻出、送到大理寺重审的,恐怕不是袁潜忠,而是一心要护着杜延的白梓岚罢?
她又看了袁潜忠一眼,传说中他对蒋氏何等宠爱,想来也未必便真。
虽然目前的证物对杜延极为不利,可有白小阎王在侧,即便是王玄简,也不得不退让三分,这么一来,岂不是为难大理寺,为难师父?
王玄简淡淡道:“谈老验尸功夫自不必说,若是看出什么来,不妨直言。”
“……这……”
谈清月左右看看,耷拉着八字眉,没有作声。
不待旁人言语,白梓岚又似笑非笑道:“我怎么记得,这簿子上记录的,也不止就这么一处伤罢?怎么就一口咬死她是被绳子给勒死的?即便是勒死的,怎么就一定是杜延干的呢?”
虽然白梓岚为人猖狂、大胆任性,是个无法无天的霸王,可这句话谈绾倒觉得说得不假。
一旁袁潜忠咳嗽一声:“想是爱妾蒋氏前日污了他姐姐的名声,硬要说拙荆与人有私,他恐怕一时不忿,是以——”
“哼,袁大人为了咬死杜延,还真是不惜脸面名声啊,”白梓岚冷笑一声,“我倒是好奇,大人空口白牙、颠倒黑白,就是为了和自己家的亲戚过意不去?”
这话也不假,那杜延如何不肖,也是袁潜忠原配正妻的弟弟、正儿八经的小舅子,按理说可说比蒋氏姐弟的关系贵重亲近。
“这……这怎么是下官与他过意不去?分明是他杀了我袁府的妾,如今我是苦主,怎么白二公子反而倒打一耙,这汴京城里、官家脚下,是何王法?是何道理?”
袁潜忠毕竟是堂堂开封府尹,进士出身,一贯能言善辩,连连逼问之下,白梓岚也不由一滞,只怒哼一声,又看向谈清月:“谈仵作,您以为呢?”
这不是欺负人么。谈绾一咬牙,就要上前,却被一旁虞山拉住,摇头道:“再看看,师父不要你出去,自有他的道理。”
刑部侍郎萧克俭见状,拂袖再一旁坐了,看着颇有些着恼:“白二公子,说起这汴京城里头这么多公子少爷,若说出身,您属头一份,寻常您再怎么闹腾,总有白大人和令慈护着,就是把当今官家赐的汝窑美人觚碎了、拿王羲之的字画儿当桌垫,也没人敢说半个字,可这是刑部连同三司查的案子,是人命关天的事儿,您还在这闹腾,说不过去罢?”
他说罢又转头看向袁潜忠,拧眉道:“袁大人,您府上近来事多,上回一个蒋求识,刑部给的结果您不满意,非闹腾着要送到大理寺来,我就陪您走了一趟,那也便罢了,这回又来个姓蒋的妾死了,也要劳动大理寺一回,您府上究竟是专和姓蒋的八字不合,还是与我们刑部过意不去,执意要将这事儿闹开来,像是咱们刑部尸位素餐、配不上审你们袁府的案子?您要不说道说道,我心里也好有个数,下次若再碰上,咱们刑部就索性不费这工夫、直接给您一股脑送到大理寺来,您说是不是?”
这萧克俭一席话不阴不阳,却说得甚得谈绾之意,忍不住在心里大笑三声,听见身边传来吭哧吭哧的声音,侧头一看,原来是虞山也忍笑忍得甚是辛苦。
后头白紫苏拉了拉她的衣袖,一头雾水:“你们笑什么?”
谈绾回头笑看她一眼,向王玄简努了努嘴:“王大人要说话了,你仔细听。”
果然,坐在最上首的大理寺卿王玄简微微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淡淡道:“萧大人也勿要心急,大理寺复核也是职责所在,刑部的辛苦三司都知晓,大家心中都有数呢。”
白紫苏惊奇不以,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你怎么知道他要说话了,你难道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不成?”
谈绾但笑不语,心中担心着师父,便又看向袁潜忠和白梓岚。
虞山见她不搭腔,怕白紫苏不悦,扭头对她笑道:“这话王大人一天要说八百回,正常。”
“我说呢。”白紫苏亦笑了笑,缩回了脖子。
袁潜忠把脸上泪痕一抹,对萧克俭拱手作揖,一副百口莫辩的模样:“萧大人这是说得哪里话?这回可不是我执意要将案子闹到大理寺来,得了刑部的结案,我原是要把人带回去下葬的——可白二公子不知从哪里得的消息,带着上十个人跑来,硬是把我爱妾从坟里给抬出来往大理寺送,我在后边儿跟着跑了一路,累得不堪,现在还一身的汗呢,您这可是冤死我了!”
看着两人一言一语、磨磨唧唧,白梓岚有些不耐,将茶盏子往桌上一搁,看向王玄简,挑眉道:“那这么说,王大人也是认同刑部结案的说法了?认定本案是杜延是因为记恨蒋氏污蔑袁夫人,所以用绳子勒死了她?”
王玄简不答。
“这倒是奇了,这蒋氏不仅死在杜延手里,而且没死在别处,偏偏死在他家里?杜延想必是个傻子,明明杀了人,却既不逃跑、也不抛尸,还在家里待着,想是等着人去抓他?这蒋氏又为何要主动去找杜延?难道是上赶着去送命?”
听到此处,连谈绾也有些暗暗佩服白梓岚,他虽然狂悖,却还是个思路清晰、断事分明的人,总能一语中的,挑出案子里的不妥之处。
“白二公子,这人命官司,也不是本官一人能定的,”王玄简摇了摇头,看着谈清月,淡淡道,“具体怎么着,不是还得看仵作验尸的结果么?”
“是么?”白梓岚折扇“啪”的一声打开,眯着眼轻轻摇动,冷笑道,“那谈仵作,可要仔仔细细再看一看了。”
虽然她也不相信这蒋氏真是死在杜延手里,可这事儿却摊在师父头上,逼着他陷入这等危险境地,端的教人气闷不平。
待要上前,刚迈出半步,却见师父一抬眼,严厉的眼光便向她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