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大人,您倒像是才刚刚睡醒呢?”
白梓岚轻讽。
不理会他的挑衅,萧克俭撑着桌面、围着那创口低下头仔细研究片刻,皱起眉头:“这是针伤,奇怪,之前怎么没有看到呢。”
此言一出,谈绾心中原本还有的一分侥幸,也立即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必是人死之后,有人拿着机括造成的人为伤口,所以刑部之前验尸的时候并没有发现,此刻却冒了出来,想必是把尸体从刑部带出来、准备去下葬的途中做的手脚,然后——又差人去通知了白梓岚,好叫他为了杜延主动出击,自己把尸体送到大理寺来。
谈绾深看了一眼一旁默然不语的袁潜忠,心中产生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至善至恶,人心难测。
“您也是断案的行家了,萧大人,您不妨细看一看,这是什么东西才能造成这样的伤?凶手真是心狠手辣又心思缜密,这样的伤口寻常检查不出,等人死了再做出绳索勒痕,必是杀人栽赃的惯手,您可千万不要放过了。”
白梓岚阴阳怪气得意洋洋的看了谈绾一眼,优哉游哉的摇着扇子坐回了椅上,自顾自的端起盏子饮茶。
萧克俭不明所以,真的又老老实实的验起尸来,谈绾却脑子转得飞快,必得想个什么法子出来,否则此事断难善了。
“这是机弩发射的飞针伤,可致人于死地。”
袁潜忠闻言立马起身,扬了扬眉毛,看起来惊惶失措:“什么?有这等事?”
“萧大人这么快就下结论了?您怎知是机括发射的飞针,为何不是凭功夫射出的呢?”
谈绾装作一副后生虚心的模样,眨着一双狡黠的狐狸眼望向萧克俭。
“人力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劲道,”萧克俭却不上套,摇了摇头十分笃定,“这必是借着机括之力发出的飞针。”
一旁白梓岚看着谈绾,发出一声嗤笑。
“那就是说,用机括才能造成这种对穿伤?那小人倒是有个疑惑,不知道萧大人能否为小人解答一二?”
“请问便是。”
萧克俭颇喜好问善学的后生,此时当真抬头看着谈绾,示意她问。
“便是用机括才能造成这种对穿伤,只是不知是从多远的距离发射飞针,才能将人彻底洞穿?”
此言一出,谈绾便见袁潜忠面色微微一动。
萧克俭闻言亦是一愣,面露三分喜色:“还真是后生可畏,谈老这个徒儿颇有些了得。”
谈清月在一旁坐着,一直闷不作声,此时听他这么说,也只是吹了吹胡子,还抬头瞪了谈绾一眼。
白梓岚纸扇停住,三两步走上前来,拧眉道:“怎么说?”
“这小妮子真是聪明伶俐,一眼就看穿了痕迹,”萧克俭说到兴起,唾沫横飞,“寻常人力抛出的飞针,不过入木一两分,便算极了得了,就是借着如今匠作监打造的机括,也不过入木四五分,便算技艺精良,像这样彻底洞穿人的身体,便是女子身轻肉薄,也须得在三寸之内,才有可能做到,那就是说——”
萧克俭看了谈绾一眼,她便续道:“就是说凶手若是真是用机括杀了她,必得在她近身处下手,加上这时节春寒料峭、寻常人都穿着四五件衣裳,那就得在一两寸处扣动扳机,才能造成这种对穿伤,这蒋氏想必是个傻子,被人用机括这么近的顶住,却一动不动,任由凶手动手,伤口才能这么整齐的排列在心口上。”
“她若是睡着呢?”
白梓岚问。
“您不如说,她若是死了呢?”谈绾淡笑。
“砌词狡辩。”
白梓岚眼见着事情又偏离了方向,忍不住恶语相向。
“您别急呀,这世上有许多事,见山不是山,见水也不是水,总要一番挣扎,才能看得清楚,”谈绾淡笑着续道,“您说她睡着,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是她若是真睡着,那飞针必定还留在她体内,可您现在看见飞针踪迹了么?”
“那不一定,或许她被人劫持,被人绑住了、动弹不得呢?”
谈绾转头看向袁潜忠,微笑道:“这么说倒也不错,只是谁能在开封府尹袁大人家里绑人呢?您说呢?袁大人?”
“……”
袁潜忠不语。
谈绾又扭头看向白梓岚,侧头笑道:“您上次把我的手掌扎了个对穿,用了多大力气,您还记得么?手掌之薄,胸口之厚,孰是孰非,您心中此刻可有计较?”
“唔,”首座王玄简忽然点了点头,“谈老还真是教了个好徒儿,这般聪明伶俐、能言善辩,此案——”
“慢着——”
王玄简话未说完,便听远远一人笑道:“王大人稍安。”
皱了皱眉,谈绾扭头看去,来人却是个面白须长的官员,身侧还跟着一名款款而行的琵琶女,风情摇曳,鉴堂庄严之地,忽而一片春风旖旎。
在座官员一见此人,纷纷起身行礼,连王玄简都起身相迎,面无表情的脸上堆起了笑意:“原来是沈大人到了,想是有公务?”
“老夫听说有案子,特为大人带了人证来此,好为大人分明真相。”
谈绾心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户部尚书沈垣了。
上次在红楼,只是隔着雨幕遥遥看了一眼,并没有十分真切的看清楚他的长相,此刻细看,恰是上次坐在苏汯身边的那人。
心中便道不好。这家伙定是来搅局的。
王玄简闻言,似是极讶然的挑了挑眉:“哦?是么,沈大人竟也关心咱们大理寺的寻常案子?只是不知是什么案子,又是什么人证?”
“还不是为了开封府尹袁大人?袁大人是心软之人,他死了要紧的爱妾,老夫特来相助,也不枉我们同朝为官一场的情分。”
沈垣说着,看了那琵琶女一眼,后者便款款拜倒:“若说机括能发射飞针这种事,寻常人一生难见,不过奴家上次跟随沈大人在春日楼,倒是见着了一名女子使用这机括,还伤了不少人呢。”
“什么人?你可看清楚了?”
萧克俭讶然。
琵琶女想了想,笑容妩媚深湛:“奴家记得,依稀是个男装打扮的女子,倒和这位姑娘——有几分相似。”
她一面说着,一面指向谈绾。
“当日,是什么时候?”
“就几天前,和这蒋氏死的日子差不离多少。”
“你看真切了?”
“奴家看得真真儿的,就是她,拿着机括伤人,真是好生吓人呢!”
说罢沈垣便淡淡道:“下官当日只是经过,我这琵琶奴也只是亲见了一刻,或许做不得准,这般贸然指认,想是坏了王大人审案的规矩?”
“怎会?”王玄简笑道,“这案子正审到关键处,就差人证物证了,这不,您给千里迢迢的送来了么。”
谈绾见着他们一唱一和,心中直欲作呕,冷笑道:“沈大人也真算是热心快肠了,原来全天下只有我一个人有这机括,只有我一个人“恰好”被您瞧见了,然后这蒋氏便“恰好”的死了,您又“恰好”路过此地,给大理寺送来了人证?”
“住嘴!”
王玄简转头,疾言厉色的瞪了她一眼。
“对,奴家还记得一事,”那琵琶奴一惊一乍,又续道,“还有位公子说,这女子是他的人,这弩也是他给的。”
谈绾心中便一滞,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来当日在红楼中、自己身涉险地之时,苏汯也已经为了她,向沈垣亮了剑、掀开了自己的底牌。
“那依沈大人之见,本案该当如何?”
王玄简向沈垣拱了拱手。
沈垣捻着胡须淡笑:“案犯物证毕竟还没找到,最多只是将这女子在刑部大牢里关押几天,把机括的下落问出来,物证在手,大人想必也就能对白二公子有个交代、也就能顺利结案了。”
“不行!”
虞山一直立在一旁,忽然上前一步,双手握拳,神色焦虑。
“你算什么东西,大人在此说话,休要胡言乱语!”王玄简喝道。
“反正就是不行!”
见他梗着脖子、一步不让,谈绾心中暖意流淌,那王玄简便欲命左右人等将他拖下去,即刻便有人来摁住了谈绾手臂,反剪到身后,谈绾伤处被一把抓住,脸色乍然雪白。谈清月见状,登时蹭的一声站了起来,还未言语,便听一人在鉴堂窗外冷笑道:“你们要找的东西,在我这里。”
说罢,便见一个极俊美的男子翩然而入,身上还穿着朝服,手中当真拿了枚机括,侧头笑道:“下官也是“恰好”行过此地,仿佛听见有人在说什么机括,下官不才,身边正好就有一个,便给你们送了来,好让你们查证查证,看要找的是不是这个?”
谈绾与他们周旋到此刻,乍然见到他,只觉得又惊又喜、又心下不安。
苏汯走到谈绾身侧,微微拂袖,左右之人便撤开,把她拉到了自己身后。
“苏大人,时隔几日,咱们倒是又见面了,”沈垣一笑,摇头道,“看来老夫没有看错人,苏大人毕竟是少年侠气、意气中人,颇有几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
苏汯一哂:“沈老谬赞了,嘉言当不起这一赞,只是把东西给您送来,您分辨分辩,是不是这个?”
他意气风发、态度恣睢,眉宇间狷介之气纵横,仿佛浑不在意、甚至急着进刑部大牢一般,倒让沈垣顿了顿,仿佛疑心有诈般、默然片刻。
白梓岚见状,收了折扇,亦满含讥讽的嗤笑一声。
过了半晌,谁都没有说话,谈绾忽然上前一步,冲着师父谈清月直挺挺的跪下:“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