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苏便进门来,把手里两个小匣子搁在桌上,便在桌边坐下:“这是见面礼,请哥哥姐姐笑纳。”
两人还没转过弯来,紫苏已经兀自喊得亲昵,倒让谈绾又是一愣。
师父是聊发少年狂了?
还是嫌他们俩平常还不够累?
谈绾拧了拧眉,便也在桌前坐了。
这小女孩似是知晓他们的意图,便大大方方让他们来回打量,又给虞山谈绾一人倒了杯茶,一面颇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刚才听哥哥姐姐说起的那只小狗,是我见着好玩,就抱着玩了一会儿,后来被——被人抢走了。”
“……”
“……是你?”
谈绾挑眉。
“是……是我,哥哥姐姐该不会怪我罢?”
紫苏小脸一皱,瘪了瘪嘴,就要哭。
虞山见状忙摆了摆手:“不不不,不怪你,不怪你。”
“你在哪儿被抢的?被什么人抢的?”
谈绾侧头睨了虞山一眼,却不露声色,跟着问了一句。
“就在……就在大理寺侧门,墙根底下,我抱着它,准备出去买冰糖葫芦,突然……突然碰到几个人,把它抢走了。”
“哪边侧门?”
“西……西边侧门。”
“……”
谈绾便不语,低头喝了口茶。
紫苏也细细看了看她,蓦的问道:“你就是谈绾?和谈清月一个姓?”
“……”谈绾看她一眼,淡淡道,“既然你认了师父,怎么还能直呼其名?也该称一声师父才好,省的乱了规矩。”
“噢……”
“为什么想当仵作?这活儿又脏又累又苦,需要艰苦磨炼,又没什么奔头,既不能加官进爵也不能封妻荫子,只是一门手艺,便是寻常男人也不愿意干,你不怕么?”
“姐姐为什么要当仵作呢?”
紫苏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直如两汪清潭,一瞬不瞬的瞅着她。
“我?”谈绾挑眉,“我没有选择,跟着师父,能干就干,是我的福气。”
紫苏点点头:“原来如此。”
“你很好奇?”
谈绾一笑。
“师父说,让我跟着你学,慢慢学,我也能学会。”
“师父说的?”
“嗯。”紫苏用力点了点头。
“以前见过尸体么?”
“……没,没有。”
“那见过杀人?”
“怎么杀?”紫苏拧起眉,有些僵。
“随便什么,比如刀剑?弓箭?下毒?或者绳索勒住脖子,活活勒死,或者从楼上掉下来摔死,又或者掉进水里淹死,花样可多了,见过么?”
“没……都没……”
虞山在一旁笑了笑:“你别吓唬她。”
“我可没吓唬她,”谈绾摸了摸手掌,挑眉道,“干我们这一行,胆儿小可不行,怕腌臜怕苦怕累,都不行,还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案子的情况、汴京人情往来,都得摸得清清楚楚,否则不知道哪一日就大祸临头,还要累及旁人,难道不应该先讲清楚么?”
“姐姐说得对,是应该说清楚。”
谈绾又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真的想学?”
“想啊!”
“跟我学?”
“嗯!”
紫苏眼前一亮,从椅子上蹦到地上,一把拉住谈绾衣袖:“姐姐真的愿意教我?亲自教我?”
“好,”谈绾也站起来,由得她拉着衣袖,笑道,“那现在就看看去?”
“——?”
虞山一脸疑惑,眼见着两个姑娘一前一后的走出了房门,不禁挠了挠头:“搞什么幺蛾子?”
大理寺陈尸处,仵作间。
“姐姐,这儿好冷啊。”
紫苏浑身发抖,往四面看了看,见这是一处四围的单独宅院,还没进门,已经觉得这里又阴森可怖又冷得冻人。
“当然,”谈绾掏出钥匙开锁,一面淡然道,“这儿是陈尸处,放尸体的地方,如果不冷一点儿,尸体早都放坏了。”
“……”
“进来吧。”
谈绾推门而入,慢悠悠点了一根蜡烛,自己拿了,回头冲紫苏招了招手。
“我……我……”
那紫苏已经吓得不轻,嗫喏着轻轻推门而入,一下子就闪到谈绾身边,紧紧抓住她的衣袖,大着胆子往四周看去——
只见黑洞洞一间屋子,里头放着一整排桌子,上面当真躺着一具一具的尸体,至少有上十具停在这里,都用白布盖了,静静的一丝声音也无。
虽然冷,可还是散发着一股恶臭味。
谈绾自用面巾掩了口鼻,也递了张给她,低声道:“准备好了?”
“……姐……姐姐……”
“要当仵作的人,怎么会怕尸首呢,你说是不是?”
谈绾似笑非笑,抬腿便往前走,扯着那白布一下便掀开,指着那尸首道:“这个是胸前中刀,从左前胸直到右下腹,一刀划开,当时拖来的时候血迹已经干涸,不过下腹部刀口极深,肠子掉出来,血糊拉渣的拖着,我和虞山收拾的。”
她一面说,一面去看紫苏,却见她站在自己身后,紧闭双眼,牙关紧咬,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来。
谈绾忍不住一笑,又拖着她往前走了一步,再掀开一张单子:“再看这个,这个是溺水死,苦主说是谋杀,找到我们大理寺来,其实是被水草缠住了脖子,他在水中挣扎,窒息而亡,生前是个打渔为生的渔夫,但好像是什么官员的亲眷,这案子已经结了,不日就要发还尸体——见不着了,你不看看?”
“……”
谈绾摸了摸下巴,又往前走了一步:“这个是摔死的,喝醉了酒,醉酒斗殴,从高楼上掉下来,正砸在地上,当场死亡,脸就比较难看了,五官都摔走了样,脑袋凹进去一个大坑,脑浆子都流光了——不过这案子倒还没结,案犯是不是该判死罪,大理寺还在议……”
她边说着,忽然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肩膀:“你在听么——?”
“啊啊啊啊——!”
早有准备,等她尖叫传来的时候,谈绾已经捂住了耳朵,她尖叫几声便要转身逃跑,却被谈绾一把攥住,轻声笑道:“这就要跑?可别跑错了路——那边尸首更多。”
紫苏被她抓在手里,闭着眼哭嚷:“姐姐!姐姐饶我,我错了!我错了!”
“哦?”谈绾挑眉,“错了?我怎么没察觉呢?”
“……”
紫苏缓缓睁开眼,脸上还有泪痕,可怜巴巴的望着谈绾:“我真的错了。”
“错哪儿了?”
谈绾一笑。
“狗……狗是我给人家的,不是被抢走的。”
“唔,”谈绾点头,“为什么?”
“他给我钱,让我去买糖葫芦,要我把狗儿给他,我就——”
“什么人?”
“不……不认识……”
“真的?”
“真的。”
“长什么模样?是不是清秀白净,约莫十几岁,拿一柄折扇?”
“姐姐……你怎么知道……”
紫苏一时忘了害怕,愣愣的看着她。
“还有什么要说的?”
“没……没有了。”
“想好了?”
紫苏却不敢作声,只是望着她,一双大眼睛里还闪着泪光,谈绾倒有些不忍了,叹了口气,便把单子盖上,拎着她走出了陈尸处,重新带回虞山房里。
三人六目,彼此看了看,谈绾自在一旁蹲下,往炭火盆子里挖地瓜吃,这会儿觉得饿得狠了,一连吃了两个,又要拿第三个,虞山见状立即一骨碌爬起来:“你倒是给我留一个,别都吃完了!”
谈绾瞪他一眼,却递给紫苏:“你再烤不就是了。”
“……”
紫苏对着眼前桌上热烘烘的烤地瓜,一时有些发愣。
“你们干什么去了,刚刚?”
虞山见一会儿光景,这小丫头便跟霜打的茄子一般,脑袋都抬不起来,简直想笑,却又忍住,只看着谈绾:“你要是欺负师父新收的小徒弟,当心师父打你板子。”
谈绾吃得饱饱,倒了杯茶咕咚咕咚喝了,摇头道:“我可没欺负她,要教本事,自然得见点儿真章,否则名声传出去,堕了师父的威名,那怎么行。”
“小丫头,到底怎么了?”
虞山见从她嘴里套不出话来,便又转头去问紫苏,紫苏却不看他,只定定望着谈绾:“姐姐是怎么看出来,我在撒谎的?”
“既然是假话,当然有迹可循。”
“——?”
“你一进门,眼睛就一直落在我身上,没离开过。”
“姐姐好看呀。”
紫苏嘟囔。
“给虞山捧茶的时候,也看着我?我自问也不是天姿国色,客气了妹妹。”
“你行走言谈,不像清苦人家出身,敲门不得允许不会擅自推门入内,一定要主人前去开门,见面先问好,会奉茶,会行礼,明显是受过闺门训,或者读过书,总之不是会送女儿来干这种活计的人家。”
“……”
谈绾续道:“这种东西是掩盖不住的。”
“这又能说明什么?”
“你张口便喊哥哥姐姐,又嘴甜懂礼,想必在家里是受宠的小女儿,或是独生子,总之不是年齿最大的。”
“没错,都没错,所以呢?”
谈绾一夜没睡,此时已很有些困,便打了个呵欠,努力睁了睁眼:“你出身汴京,却不熟悉汴京的街道,更不熟悉大理寺位置——却信口胡说,大理寺西侧门外是何地,你可知道?”
九寺五监,大理寺西侧门外一墙之隔,便是如今枢密所在,因为极是要紧,西侧门常年紧锁,绝不肯让任何等闲之人进出,更不可能抱着狗出去闲逛了。
谈绾看着她脸色变了几变,却没有言语,便低头沉吟片刻,寒声道:“那狗儿是谁拿走的,你当真不认识?”
“……”
紫苏一直看着她,见她脸色蓦的变冷,这般疾言厉色模样,忽然“哇”的一声哭将出来,颠颠儿的跑出了门去。
谈绾不禁扶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