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
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长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
岁岁常相见
自从与谈绾约好,这几日每到傍晚时分,苏汯总要去一趟汴河边的红楼。
抬头看看月影,这光景戌时已过大半,亥时却还未至。
汴京自无宵禁,正是游人熙攘时,苏汯便在红楼寻了张桌子,叫了一壶茶,茶来了,却也不喝,只看着天色,微微拧起眉。
看这般风闷星隐,怕是就要下雨。
苏汯指尖在桌上轻点,心里不知怎的,有一丝淡淡的焦虑,仿佛就在不远处,总有一双眼睛,正一闪不闪的盯着自己。
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忍不住伸指按住,闭上眼休息片刻,那种无时不在的巨大压迫感,终于消散了些许。
一睁眼,却见身前立着个小厮,正弓着身子垂着眼,甚是恭敬的模样,却不说话,只是静静的候在他身侧。
他便微微扬了扬眉——刚刚竟没有听到此人的脚步声。
“苏大人,我家大人请您一叙。”来人道。
苏汯没有答话,眸光轻转,便见就这一会儿工夫,身边至少就埋了七八个这样的练家子。
“倒是诚意十足。”
他微微一点头,便敛衣起身,那人立即退后半步,全身肌肉依然紧紧绷着,似是蓄势待发。
“不必紧张,既然来了,我自然随你去,”苏汯淡淡一笑,抬了抬袖,“引路罢。”
那人便引路,出了红楼,去的却是红楼对面的另一幢高楼,名叫春日楼。
苏汯缓步而行,那七八个练家子依然跟牢在他身侧,最近的不过两步之遥。
一入春日楼,便见偌大的春日楼空空荡荡,除了一排随侍,无论掌柜小二还是宾客,竟然一个人影都没有。
“苏大人,您请上二楼。”那引路人又道,自己却并不上前,只侍立在楼梯口。
苏汯一笑,拂袖便上二楼。
二楼同样没有一个多余的人,唯一只在那窗前设了一面山水屏风,屏风旁跪着一名女子,正弹琵琶,见他上来,眼前便是一亮,又很快俯下身:“苏大人,我家主人等候多时了。”
他略一点头,便绕过屏风走了一步,只见窗边一张梨花木几案旁,正盘膝坐着个年近五十、眉目舒朗、面白美髯的男子。
不是旁人,居然正是户部尚书沈垣。
沈垣正喝茶,并不抬头,只是吹了吹盏子里的茶,淡淡道:“请坐。”
“沈大人真是好大的排场。”
苏汯并不坐,垂袖立在一旁,向窗外看去,此处视线开阔,却正对着红楼的正门,对面如何,能看得一清二楚。
心便往下沉了沉。
沈垣闻言,仍是波澜不惊:“排场再大,怕也比不了苏大人,是官家心腹,时下的贵人。”
“沈大人言重了。”
苏汯一笑,便也敛衣盘膝坐下。沈垣抬袖,不疾不徐的端起一旁的紫砂小壶,又倒了一盏茶,慢慢推到苏汯身前:“请。”
“不知沈大人是为谁而来?”
沈垣并不急着答话,只是也往那对面的红楼看了一眼:“这要看,苏大人是为谁而来。”
苏汯默然片刻,沈垣便略一拂袖,吩咐道:“如今极寒已过,春日将至,此间又是春日楼,不妨就唱一曲冯延巳的春日宴?”
那琵琶女闻言,立即转轴拨弦,一曲清歌便起。
沈垣细细侧耳倾听,听罢一曲,淡淡叹道:“梁上燕最是多情,可惜能岁岁相见的毕竟还是少数,大多仍是摧折在了霜雪里,过不了冬天,嘉言意下如何?”
“此曲甚美,只是美则美矣——”
苏汯摇了摇头,端起盏子抿了口茶,续道:“不过冯延巳仕于南唐,被称为‘五鬼’,词虽好,似乎却不是国家长久之相。”
沈垣闻言,只是淡笑不语。
窗外风闷至极,忽然一阵寒风拂过,果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两人对面而坐,均看了一眼窗外,却都没有关窗的意思。
“……说起冯延巳,我倒是想起另一个人来,此人也是五代之人,说来还是冯延巳的本家,不过倒是比冯延巳更得君王宠爱,一生经历四朝十帝,尚能平安终老。”
沈垣语调淡漠,与好友叙闲话般平和,半是叹息半是讽刺,似乎还有半分真情实意的无可奈何。
“能屹立数朝不倒的人,从前是有,从本朝后怕是要少了。”
苏汯亦叹。
沈垣默然半晌,眸色转深,定定的望向苏汯:“唐代乐天曾有言,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复间。——嘉言虽然如今贵极一时,便不怕有朝一日,触怒龙颜,在人情反复间不得善终?”
“嘉言自然不愿,”苏汯一哂,低眉垂目,又饮了口茶,“只不过——沈大人的人,伤了我的人,既然伤了我的人,迫于无奈,我也不得不过问一二,大人您说呢?”
“蒋求识是你的人?”
苏汯缓缓摇头:“大人错了,他不是我的人。”
“那是?”
“官家的人。”
凄风苦雨,一阵寒意袭来,屋子的烛火齐齐的一跃,烛花便哔啵作响,烛泪摇摇曳曳。
沈垣点了点头,“唔”了一声:“那确是若山不懂事了。”
“再者说,于清于大人的事,我已经退了一步,沈大人想必也已经有所耳闻,”
沈垣闻言,面露讶然之色:“老夫未闻。”
苏汯只是一笑:“您若是不知道,也不大奇怪,大约是于清于大人也十分愧悔,不敢将他贪墨官银、杀人越货、嫁祸给一个府库小吏的事告知您罢。”
又是一阵风过,夜色愈转浓。
“至于于大人手底下过的那两万两官银到底去了哪儿,秦若山在背后又干的哪些勾当,大约您也是一概不知罢?可需要下官再向您言明一二?”
沈垣沉默片刻,眼角的肌肉微微抖动,眸光寒意深湛。
“……你我一同在朝为官,又是世家故交,原本不至于到这般田地,嘉言可要一慎再慎才好。”
“苏汯从未想过,要找什么退路。”
楼下行人匆匆,撑着伞三三两两而过,对面红楼却正宾客满堂,推杯换盏,一派人间繁华景象,只见那极致的繁华里,正有一个男装打扮的俊俏女子,手里拽着一个男子,正冒着雨往红楼而来。
那被拽着踉跄前行的男子,正是秦若山。
那女子自然便是谈绾。
苏汯微微握紧了手里的空盏。
远眺片刻,一见那女子身影,沈垣深锁的眉心忽的便松开,转头看向苏汯,微微一笑:“想来嘉言等的人已经来了。”
“不也有大人要的人么?”
苏汯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把茶盏搁在桌面上,自顾自的给自己倒了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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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绾拽着秦若山,一路向前直奔红楼。
她打定主意,一定要在袁潜忠赶来之前,先找到苏汯,向他示警。
如果找不到他,那便只有……
只有由她一人来承担此事发展到现在的所有后果。
谈绾胸口微微起伏,站在红楼前焦急的四处张望,此时雨点越来越大,逐渐浸湿了衣衫,秦若山忍不住在一旁叫唤,谈绾回头瞪他一眼,秦若山极擅见风使舵,此时被她抓住,也就缩着脖子不作声了。
到底在哪儿呢?
谈绾拽着秦若山在红楼一楼转了一圈,没见到苏汯的身影,情急之下,便一层一层的找了上去。
到了三楼,客人便少,谈绾把秦若山捆在一旁柱子上,又四下张望,忽然听见对面传来断续的歌声,打了个寒战,猛的一回头,却见隔着烟波春雨,苏汯正立在对面二楼窗前,微微抬起头,正看着她。
此时琵琶声婉转哀怨,已经换成了一首《长相思》,听着那歌女唱着“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谈绾愣了片刻,便从怀里取出了那封信和银锭,高高举起,向他挥手。
不料就在刹那之间,空气翻涌搅动,泛起腾腾杀气,一支羽箭朝着她,从对面三楼楼中直射而来——!
谈绾立即闪开,避到柱子后头,那羽箭堪堪贴着秦若山的脖颈擦过,带起一溜血痕,落到地上,发出一声铿然脆响。
这是为何?
谈绾不及细想,便听耳边秦若山大骂:“他妈的,小娘皮,自己中了计,还把老子一起带坑里了!”
她自然不信这是苏汯的计,立即探头看去,只见对面三楼的窗边,竟然站着一排身着劲装的武士,那窗子都已卸掉,武士们各个执弓,箭尖无一例外的对着自己。
她又看了苏汯一眼,发现他已经不在窗边站着,而是退到一旁几案旁坐了下来。
谈绾沉吟片刻,把自己的帽子解了下来,试着往空中一抛——
果然对面又射来一箭,正中那飞到半空的帽子,将它直直的射到了对面墙上,钉得死死的。
眼见着自己步入死地,秦若山却被绑在柱子上动弹不得,挣扎几下,忍不住又是一阵破口大骂:“小娘皮,你今天要把老子害死了!”
谈绾也是一样的心跳如雷,皱了皱眉,对着他晃了晃手中的机弩,恐吓道:“你要是再不闭嘴,我现在就让你去见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