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汯长指微挑,将裴还卿一缕发丝绕在指端:“美人多次找我,有何所求?”
“卿卿闺中的好友、大人家的夫人今日也来了闻筝馆,此事大人可知道?”
裴还卿不正面回答,只是顾左右而言他。
“知道,”苏汯侧头笑道,“要不是她出门,我也抽不出身到这儿来遇你了。”
“大人真是说笑了,满汴京都道大人为夫人马首是瞻,难道世人都猜错了?大人私底下竟是这般——”
“什么?”
苏汯手底下使了些力气,捏得裴还卿腰肢生痒,咯咯咯的笑了起来,笑罢又攀着他胳膊,娇声道:“大人,大人上回手下留情,卿卿心底是清楚的,所以有些话——并没有和秦大人明说,大人可知道?”
“嗯——我自承你的情。”
“可是夫人今日来要我的身契,大人可知晓?”
苏汯佯装不知,挑眉讶异道:“是么?要你的身契,难道是要给我做小?”
“卿卿不知。”
“想不到,她还这么体贴。”
“难道往日夫人不体贴?”
“哪有你这般贴心?”
苏汯说着,便要俯身去亲她雪白脖颈,被裴还卿亦真亦假的把他推开,又不敢真的拒他,只是轻笑:“大人可是当真?不是逢场作戏?”
“对着你,怎会。”
这么多甜言蜜语从苏汯嘴巴里说出来,谈绾在旁边听着,只觉得一阵一阵的恶寒,鸡皮疙瘩掉了一床榻,心里莫名其妙的又酸又怒,只想把这两人一脚踹下去。
“有道是百炼钢成绕指柔,大人这般,叫卿卿受宠若惊,不过……卿卿此来,正是想求大人,可否放过卿卿,不要接受那身契?”
“为何?”
苏汯佯装惊诧,挑了挑眉,支起身子:“想来是美人儿嫌弃我粗陋,不肯随侍左右,与我相伴?”
“……卿卿不敢,若是能陪伴大人左右,那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可是我却没有夫人那般好的命数,能嫁给大人作妻,又有高贵乡公府护着,真是好生教人艳羡……卿卿是个苦命人,身世飘萍一般,实在不敢奢望,只求大人能到此为止,放过我这名如草芥的苦命人,给我一条生路。”
这番话倒是又聪明又诚恳又有分寸,谈绾见她躺在苏汯身下,泪珠滚滚而落,真似是凄苦不堪,让闻者落泪。
苏汯却恍若未见,淡淡道:“听你这么说,倒似有什么难言的苦衷,不如告诉我,我一定帮你,给你出气。”
裴还卿含笑带泪,美眸迷离的望着苏汯:“不瞒大人,自打家中被抄,父母获罪,卿卿流落已久,如今身家性命都在秦大人手中,若是一个不小心惹怒了秦大人,只怕不知哪日就要丧命——大人却是家世清白之人,是冬日的雪、天上的云,不是卿卿痴心妄想便可高攀的,何况大人必然是有所图谋,上次才会寻迹而来,必不会当真沉沦温柔乡……秦大人不了解,卿卿心中却是很明白的。”
“那不一定,”苏汯摇头轻笑,“也许你就是例外呢?”
“绝无可能。”
“怎么?”苏汯面色微沉。
只见裴还卿淡淡一笑,笑中满含悲苦:“因为您并不是上官陵。”
谈绾愣住。连苏汯亦愣住,只盯着裴还卿的脸,似要在她脸上烧出两个洞来,过了半晌,才冷冷的道:“你是一见我便知,还是事后才知?”
“苏大人,你我心知肚明,我更知晓——大人您是万中无一的君子,从前我还在闺中的时候,就曾倾慕过大人的风姿,只是时过境迁,恍如隔世。”
裴还卿依旧躺在榻上,仍是眉目低垂、泫然欲泣的模样:“大人放心,卿卿没有告诉任何人。”
“你是在威胁我?”苏汯声音更冷,蓦的起身,拍了拍一旁谈绾身上裹着的被褥,“出来吧。”
实未料到,这女子城府竟如此之深,简直叫人后怕,谈绾从被褥里探出脑袋看了一眼,又缩回去,把衣服一件件穿好,一面大骂自己蠢货。
竟在此人面前自顾自的演了出戏,不料人家一直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苏汯披衣起身,在榻前踱了几步,侧头道:“我信你,不然今日秦若山见了上官夫人,就不是这般光景,此事我倒要谢你。”
“卿卿知晓厉害,大人也知晓——所以卿卿所求,大人能否考虑一二,不要再查此案,也不要再刨根问底,就当是放我一条生路?”
“对不住,”谈绾穿好衣服爬出来,拱手道,“是我自作主张,给裴姑娘惹麻烦了,只是方才听秦大人所言,他是一定要把姑娘送到上官府的,这也不能怪苏大人,你要怪就怪我好了,若是他为难你,我拼了命也会护着你!”
裴还卿亦起身,向谈绾福了福身子:“多谢这位小娘子,上次多亏小娘子施以援手,我这腿才得以保全。”
“像你这样的女子,闻筝馆还有多少?白虎街还有多少?你们是打算一直忍着?”
苏汯忽然有些恼怒似的,在一旁寻了张凳子坐下,像是在生闷气,见他这般,谈绾倒微觉心安,看来对于自己擅自向秦若山讨要裴还卿的身契,他也是认同的,并不觉得是她惹了麻烦。
“自然是……忍到不能再忍,若有一日死了,也就算解脱了。”裴还卿淡淡叹息。
“你有什么把柄捏在他手上?”
“不是他,是……”裴还卿欲言又止,又不愿说了。
谈绾换了种问法:“你要什么作为交换?或者说,你想要什么?”
“……离开,”裴还卿眼中有泪光闪动,“我只想要离开,若是不能挣脱,只是换一处牢笼,或依旧被人摆弄,当成一件物件儿,卿卿倒情愿老死此间,可若一朝能得自由,像上官夫人那样活一日,我死也情愿。”
在场三人俱是默然。
谈绾忽然拊掌一笑:“那不就结了?我向他讨要你的身契,本来就是要助你一臂之力,让你得以挣脱此间,如若真能得自由,你不愿一试?”
“……”
裴还卿面上仍有顾虑之色,看了看苏汯,没有作声。
谈绾两步蹦到苏汯身前:“大人?您说话呀!”
“我不能保证,你一定能得自由,不过你选这条路,一定更靠近你所求之物。”苏汯面上仍是淡淡的,续道,“而且这条路会很难,而且一不小心,便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大人您别吓唬她呀!”谈绾有些心急。
不料那裴还卿只是低眉一笑:“得大人此言,卿卿心中倒有数了。”
“是么?”苏汯挑眉,“不过我心中还有许多疑惑,不知裴小姐能否为在下解答一二?”
他面上虽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多余的话,只是悄悄的换了对裴还卿的称呼,多了几分尊重。
裴还卿却眼神一亮,一张绝色的脸庞在烛光下莹莹生辉。
谈绾还欲听下去,却见苏汯冲她挥了挥手:“你去告诉上官陵一声,让他去见秦若山,就说他夫人回府后跟他说了擅自讨要裴还卿身契之事,他很生气,就找到闻筝馆来告诉秦大人一声,那身契上官家不要了。”
“啊?”
谈绾始料未及,苏汯却看着裴还卿淡淡道:“只怕此时秦若山已经知道上官陵来了,与其等着他找上门来,不如上官陵主动打上门去,你自放心,这身契他无论如何也会想办法塞到上官陵手里的,你只等着去上官府便是,其他事以后再议。”
谈绾看着裴还卿,见她没什么反应,便只好蹬蹬蹬的下了地道去找上官陵。
上官陵果然还躲在地道里,正坐在台阶上百无聊赖,见她前来,立即一跃而起:“解决了?”
“没有。”
“那你怎么下来了?”
谈绾叹了口气,把苏汯交代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上官陵听到那女子早已识破二人身份,不免也是一惊,听她说到裴还卿所求之物,又是一叹,于是立即便按苏汯所言去办,谈绾带着他,二人从之前那条地道返回地面。
上去之前,谈绾拉着上官陵笑道:“今日早前我已见过秦若山,此时不便再见了,大人独自前往,可要千万当心才是,那秦若山手底下的姑娘,很是有些狐媚本事。”
“你放心!”上官陵虎目微睁,“我们上官家的男儿,从来不怕什么狐媚子,来一只踩死一只。”
每次听他说话,谈绾都心中叹息,萧念念的姑奶奶、苏汯的祖母,真是没有给她挑错人,这简直不是百里挑一,而是万里挑一的好郎君。
谈绾又道:“苏大人说了,若是秦大人一定要把身契塞给大人,大人也不一定要强烈反对,只收了便是,那裴还卿是个苦命人,说不好还能帮上咱们的忙。”
“这……”上官陵面现为难之色,“那念念那儿——”
“大人放心吧,姐姐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把人要过来,咱们再做计较,实在不行,我亲自上门给姐姐赔罪,大人意下如何?”
谈绾只好赔笑。
“这还差不多,他娘的,老子净帮你们擦屁股了!”
上官陵笑骂一句,自上了地面去找秦若山理论。谈绾便原路返回,进了房间,见裴还卿已走,苏汯理了衣冠,独自坐在椅子上,正在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从这个角度看去,他的侧脸极是俊美,一双眼似嗔似喜又似怒,高挺的鼻梁,一张总是抿紧的唇,似是端着架子、刻意扮出来的老成持重,又似是有些不能言明的忧愁,压在心头,欲说还休。
谈绾立在他五步之外,喃喃自语,生得这般模样,他说裴还卿不记得他是谁,他信了,奶奶的,自己居然也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