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越走到她旁边,蹲下身看看她,淡淡的道:“你究竟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
自己什么样?
谈绾努力去看,却什么也看不清,不过她还记得方才自己先是被那腐尸撞散了头发,后被溅了一头尸水血水,现在又中了箭,半身血糊拉扎的,又臭又脏,模样肯定难看极了。
不过她还是一笑:“不妨事,反正……大人又看不到。”
林知越道:“什么大人?”
不知为何,谈绾心中有些难过,不是因为自己就要死了,而是自己死了,那个人却不知道——她脑子里一片混沌,只想着早知今日,上次在汴河边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自己就应该再多看他几眼,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存在,就是去了阎王跟前回禀,也能有些话说,也值了。
可他不知道也好,谪仙一般的人,师父说的对,不应该和她这样污涂腌臜的人为伍。
林知越似乎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看不清?”
谈绾把手里断掉的箭镞递上去:“毒。”
闻了闻箭镞,林知越也摇头:“不知道是什么毒,你忍着,我试试。”
他是要把断在肉里的另一□□箭拔出来,谈绾点点头,侧过身子:“大人……当心别沾上……”
话音未落,只听“嘶”的一声响,谈绾痛得翻了个白眼,几乎当场断气——一股温暖的鲜血从背上蜿蜒而下,被他用撕下来的衣摆按住伤处,力气之大,再看谈绾,疼得只剩一口气儿了。
拍了拍她的脸:“还好吗?”
“……”
林知越扶住她的身子,右手按住伤口,左手一把将她的衣领撕开,谈绾一惊,艰难的扭过脑袋:“大……大人……”
“别动。”
他终于下手轻了些,借着火折子看了看伤口,就用碎布条子包扎了,那布条子从她腋下穿过,掠过光裸的肩背,激得她汗毛直竖,呜咽了句:“好冷啊……”
“前面不远有一条小溪,我带你过去。”
“……”
“怎么?”
“李果……”他是尸体还在马上放着。
“荒山野岭的,除了你,谁要这东西?”
林知越没好气儿的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大步流星,不一会儿真的找到了一条小溪流,湿了帕子替她擦洗。
“一个姑娘家能弄成这样,真是闻所未闻,你也不怕嫁不出去?”
谈绾隐约听到这句话,忍不住一笑:“林大人这是怎么了,说起话来这么像苏大人。”
林知越把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发现她没有一点反应,想必是连手都看不清了。
“你倒是不怕死,还笑得出来。”
“人哪有不怕死的。”谈绾眼睛睁得大大的,叹了一句。
“怕,为何还来?”
“好奇呗。”
“……”
谈绾一笑,想起之前和苏汯夸口,她是常走狗屎运的人,没想到真如他所说,这么快就摔进了狗屎堆里。
幸而他不在,不然还不知道要被他怎么嘲笑一番。
“疼吗?”
“疼得厉害,”谈绾想了想,补了一句,“比整条胳膊摔断了还疼。”
“你摔断过?”
“小时候淘气,翻墙摔下来,掉在石头上,就断了。”
“你师父想必没有打你。”
“咦?大人怎么知道?”
“……看到你那样子,估计只顾着心疼了,哪里还舍得打。”
谈绾闻言一笑,点头道:“师父不止没打我,还喂我吃饭吃药,花钱找了个嬷嬷照顾了我三个月,直到我又活蹦乱跳,翻坛打罐。”
“谈清月对你很好。”
“……师父最是疼我,师父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真是好想师父啊,师父肯定也很想我吧。”
“其他人呢?”
“没有了。”
谈绾黯然。
“是你不想其他人,还是没有其他人想你?”林知越问。
“……没有其他人想我,”谈绾觉得有些困,强撑着困意勉强道,“大人的问题好奇怪。”
“别睡。”
“……”谈绾眼睛刚闭上,就惊醒,努力摇头,“不能睡。”
“乖。”
林知越捧了溪水送到她唇边:“喝水。”
水一入喉,那冰冷的触感立即将困意驱走了四五分。
她只觉口渴得厉害,咂了咂嘴,林知越道:“还要?”
接连喝了几口,困意渐散,寒气上行,谈绾全身都开始发抖。
“冷吗?”
“……”谈绾抖得说不出话,脑子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只觉得模糊之间,似乎有人对她展开了怀抱,温柔的抱住了她。
融融的暖气一点一点的渡过来,不知道过了多久,谈绾终于歇过一口气,小声道:“多谢大人,我好多了。”
“还有哪儿不舒服?”
“……没有。”
说着话,谈绾只觉得身子高高低低,似乎被人抱到了马背上,正颠颠儿的走。
“别睡。”
“大人放心,我不睡。”
林知越骑着马,怀里抱着她,一直引她说话,手指不停刺激她手腕上穴位,令她五识不被完全封闭,却摸到一串冰冷之物,低头一看,却是一根红绳编的六枚铜钱。
“堂堂大理寺的仵作,也喜欢这种玩意儿?”
“什么?”
谈绾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只感觉他正扣着自己的手腕,便有些讪讪的笑道:“让大人笑话了。”
“不过是铜钱,有什么特别的?”
“这几个可不一样。”
“说来听听。”
“不行……不能说。”
谈绾“嘘”了一声,脑子如同醉酒般越发迟钝,可糊涂里还透着清醒,小声道:“不能告诉第二个人的。”
“我也不行?你忘了,可是我救了你,现在还在救呢。”
林知越哄她。
“嗳——”谈绾忽然长长的叹了口气,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咯咯咯的笑了起来,“我若告诉大人,大人可要保密。”
“好。”
“那说好了,大人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好。”
“林大人,您知不知道,苏大人……就是苏汯苏大人,他,可有意中人?”
谈绾压低声音,一双什么都看不清的眼还在四处张望,似乎生怕被旁人听了去一般,端的是做贼心虚。
“……”
“大人方才可是答应我了,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再告诉你的。”
毒发到这种程度,脑子倒是还清醒。
林知越淡淡道:“本来没有,不过最近似乎是有了。”
“啊?”
谈绾瞪大双眼,努力揪住林知越的衣摆:“真的?他有意中人了?”
“他又没有成婚,有意中人,不是很正常?”
“……”
“是不是想知道是谁?”
谈绾求之不得,张了张嘴:“是谁?”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身后传来林知越淡淡的微笑,“现在轮到你了。”
谈绾装傻:“什么?”
“别装。”
他手上使力,捏得她腕骨生疼,疼得她只好求饶:“我说,我说,大人饶命。”
“说。”
“这是面钱,阳春面,可好吃了。”
“……”
“大人你在听么?”
“在听,”林知越轻声道,“在哪儿吃的,还记得么?”
“当然记得。”
“在临河揽月楼?”
“不是,”谈绾面上带着一丝神秘的得色,“汴河边,冬至那天,两碗阳春面,一碗三文钱。”
仿佛想起了极美好的事,谈绾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温柔笑意。
“……看来这毒性倒不会让人失忆。”
谈绾摇头:“就算全忘了,也记得他。”
“一起吃面的人?”
“嗯……也不晓得他记不记得。”
“他记得。”他说。
谈绾如若未闻,顿了顿,又极伤感似的,眼睛里水汽迷离:“可惜他不知道,我就要死了。”
旷野草偃,星子一颗颗镶嵌在空中,马蹄声急,风如刀割、如烈酒,让人还未饮心先醉。
“他知道。”
身后传来温柔低沉的声音。
谈绾擦去眼泪,破涕为笑:“大人说笑了。”
“你不信?我与他同在御史台为官,我说他知道,他定然知道。”
“那真是太好了。”谈绾幽幽喟叹,眼皮子又往下坠,林知越摇醒她,声音里多了几分焦虑:“别睡,听话,别睡。”
疲乏得浑身都向下软,倒在林知越怀里,倒也算舒适,意识沉浮间,谈绾似乎听到林知越在不停的喊着自己的名字。
“大人别费劲了,这毒太厉害……就是笃定要咱们有来无回的。”
“别说这些了。”
她口齿不清,连腕骨的疼都似已察觉不出,林知越怕捏伤了她,撒了手,在她耳边道:“你不是想知道,苏汯的意中人是谁?怎么,这就不好奇了?”
提起苏汯的名字,谈绾终于有了一点反应,肩头颤了颤,强睁开眼,呜咽道:“谁?”
“你要是死了,就永远不知道了。”
“……”
“汴京的阳春面不地道,这是扬州的吃法,你不想以后自己去扬州吃一回地道的?”
“……”
“谈绾!你师父还在大理寺等着你回去吃饭呢!”
“……”
怀里的人呼吸愈淡,身子愈冷,原本一张狡黠灿烂的脸庞现在委顿不堪,林知越才发现,她这么小一个人,缩在马上几乎没有重量,那张脸才不过巴掌大,总是骨碌碌转个不停的眼睛沉沉的闭着,嘴唇因为失血而苍白。
他不能接受这个生命在自己怀里流逝而去,于是紧紧的抱着她,不停的呼唤她的名字。
谈绾只觉周身轻飘飘的,如登云雾,可四面看不到一个人,她一直往前跑去,想回到师父的身边,可这条路怎么也到不了尽头,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得厉害,喉头弥漫着一股腥甜的苦涩味道,然后哇的一声,呕出一口血来。
神志复又清明。
混混沌沌间,她只记得自己噙着满嘴的血,对林知越说了最后一句:“麻烦大人告诉苏大人……他要的人我帮他找着了。另外……我房间里床下砖头底下还有一包银子……那是我平时攒的,大人帮帮忙,给我师父吧……徒儿不能尽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