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回了汴京,人搁在大理寺,苏汯立即带着李果那具腐尸,匆匆离开。
谈清月守在床前,两天两夜没有合眼。
虞山炖了米粥送来,好歹劝动谈清月喝了两口,就见苏汯缓缓入内,一身风雪,满面疲乏,递给虞山一个瓶子,淡淡道:“解药。”
师父眸光一扫,虞山立即走到床边,给谈绾服下。
谈清月定定的看了一眼苏汯,袖口微抬:“大人如果不嫌老头子唠叨,不妨随我去外间,闲话几句。”
“不敢。”苏汯行礼。
二人在正厅坐定。
谈清月垂着八字眉,双手掩在袖子里,语调平平:“小徒顽劣,此番给大人惹祸在先,劳动大人求药在后,待她醒来,我定让她随我去大人府上,登门拜谢。”
“不怪她,”苏汯喝了口茶,摇头道,“此事有没有她,都会走到这一步。”
谈清月颔首:“老头子料想,苏大人必是没有门户之见,便是对着大理寺的人,也如同僚一般,施以援手,不会坐视不理。”
“谈老客气。”
“想必大人亦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这自是劣徒的过错,不过——”谈清月话头一转,“大人也要当心些才是,不要让劣徒生出了非分之想才好。”
“晚辈不过是做应做之事,谈不上付出或是代价,更谈不上非分之想,谈老此言,让嘉言无言自惭。”
“老头子一生不说虚言,苏大人年少有为,颇有当年稚园先生之风,只是——老头子怕御史台的官儿,终究护不住大理寺的人。”
谈清月眸光如霜,定定的落在苏汯脸上。
苏汯毫不畏惧的迎着他的目光:“晚辈知晓谈绾在您心中的分量,自不会胡来。”
“既然话至此处,老头子也觍着面皮问一句,不知苏大人究竟所为何来?所求何物?若是大人不嫌弃老头子粗陋腌臜,还请告知一二,也好让老头子心中有数,不至于像今日这般手忙脚乱,惊惶失措。”
苏汯抬起头,清冷的眸光中燃起一丝灼热,却是坚定无比:“晚辈所求,不过公道二字。”
闻言,谈清月一笑,摇头道:“你这脾性,倒是很像我这不成器的徒儿——说来可笑,我前儿才刚教训过她,后脚她就给我跑出去闯祸,惹了自己一身腥不说,只怕还坏了大人的事,我只怕大人怪罪,听您这样说,老头子心中倒明白了一二。”
苏汯敛了眸光,淡淡道:“不过是物不平则鸣罢了。”
“唔,听起来似乎也有理。”
“谈老请赐教?”苏汯微微拧眉。
“当年涑水先生论荆公新政,说‘今介甫为政,首建制置条例司,大讲财利之事,又命薛向行均输法于江淮,欲尽夺商贾之利,又分遣使者散青苗钱于天下,而收其息,使人愁痛,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岂孟子之志乎。’此事想必苏大人也是清楚的。”
苏汯点头续道:“谈老说得是,老子说,‘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又说‘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历代升平治世的执政者都奉为圭臬,不敢丝毫逾矩,荆公君臣是个例外。”
“天下神器,不可为也!说得不错!苏大人正是新政前后一代人,如今亦到了出入朝堂的年纪,是否也想做第二个例外?”
这问题不可谓不尖锐。
“晚辈……毕竟并没有生在那个时代,也不能做那个时代的人,”苏汯字斟句酌,眉头深锁,“往事不能重来,晚辈只能做这一代人的事情,既不能为前事负责,亦不能自认无辜之辈而随波逐流,更不能私自将前事全然推翻,只称许当代之得,而贬损前代之失,或是只称许前代之得,而贬损当代之失,晚辈以为,这都是各执一词,偏颇之言罢了。”
“老头子明白了,”谈清月嘿然轻笑,“苏大人这是中立之言,不过依旧行的是有为之事,不能概然置身事外,和我那不成器的徒儿一般,都是赤子心肠,成日嚷嚷着要做应做的事、自认为对的事。”
“她这样说?”
苏汯眉头微微舒展开来。
“至于究竟对不对,当年荆公没有去想,如今你们自然也不会去想。”
“晚辈只是尽力而为。”
“好一个尽力而为——譬如为了我那劣徒去向沈垣求药?”谈清月睨他一眼。
“尽力而为,那是于公。”
“于私又当如何?”
“刀山火海,碧落黄泉,在所不惜。”
谈清月眸光微闪,深看了这年轻人一眼:“只是不知,在苏大人心里,何为公,何为私?”
“于人为公,于己为私。”
“若是有朝一日,公私相悖,大人又当如何?”
苏汯沉吟片刻,缓缓道:“那自然是公为先,私为后。”
“那还是有选择的时候,”谈清月再紧逼一步,“若是大人没有选择,毫无余地之时,连自家尚且无暇顾及,又当如何?”
“……”
苏汯微叹,摇头道:“谈老此言差矣,若是连自家都无暇顾及,那也就谈不上私了,只能拼尽全力,奋力一搏,求得一线生机——若是无私,于公更无从谈起,譬如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这般听来,倒似是私为先,公为后了?苏大人之论,似乎还在孟子和老庄之间彷徨,”谈清月顿了顿,续道,“不过已经好过那些饱食终日、夸夸其谈之辈甚多。”
“其实晚辈所言,并不矛盾。人生遭遇不同,心境自然迥异,世间的事,大多不过是巧拙贤愚相是非,何如一醉尽忘机罢了,大道为公自然是天下至理,可甚少有人被逼入真的绝境之中,而半私无存的人,更没有资格去谈论为公为私之论,说到底不过是各执一词,话不投机。”
“这话倒是不假。”
谈清月微微颔首,看向苏汯的眼神,已经多了几分赞许。
“正如晚辈方才所言那般,晚辈既无法选择出生的时代,同样无法选择人生的际遇,不过是处在当下,行能行之事,一切所为,但求心中无愧。”
谈清月闻言一笑,胸中了然,自己这徒儿是遇着了难得一遇之人,想必将来做的也是难以一做之事,种种艰辛,必不会少,可必也称得上是潇洒恣意,快意恩仇。他半生纵横至今,从来不是怕事畏难之人,话至此处已觉投机,便拉了苏汯胳膊笑道:“走走走,我那徒儿既已吃了解药,恐怕还需得一会儿才会醒来,咱们且去喝几杯,慢慢再聊。”
苏汯微笑,拱手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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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绾醒来的时候,正是正午光景,一向阴霾的节气竟然难得露了个笑脸,阳光透过木格子窗,空气中微尘浮荡,弥漫着一股饭菜的香味。
听见响动,虞山一掀帘子快步而入,抚掌大笑:“你可终于醒了!”
“我睡了很久?”
“整整三日!师父担心得了不得,整日茶不思饭不想,好在你终于醒了,可吓死我了。”
“把心放回肚子吧,我且死不了呢。”
谈绾懒洋洋的躺着,只觉得左肩还是疼得厉害,忽然想起一事,就去看手腕上的红绳是否还在。
对着阳光,她抬起胳膊一看,只见红绳不仅如旧,六个铜板各个俱在,干干净净,上面连一丝血污都没有。
“别说大话,你那样子,便和死也差不多——整个人都泡在血里头似的,头发全散着,身上又腥又臭,眼睛张得大大的,偏偏什么都看不见,跟你说话你也听不见,掐你你也不知道疼,这可不是死了么?”
虞山一面说,一面把一碗清粥并两碟子小菜摆上床上设的小几。
“大夫说,醒了之后就可以吃点粥了,你快些吃吧。”
“师父呢?”师父肯定急坏了。
“放心吧,师父这会还睡着呢——昨夜守了整晚,这会儿怕还醒不过来,等师父醒了你再去回话也不迟。”
“嗯。”
谈绾心中暖流涌动,老老实实的坐起身,吃了几口粥,似是不经意的问:“是谁送我回来的?可是监察御史林知越林大人?”
虞山摇摇头:“没见什么林大人,你回来的时候天还没亮,我还睡着呢,师父叫我去看你的时候,送你回来的人已经走了。”
“那你就没问问?”
谈绾扶额。
“问了,师父没说。”
虞山坐在一旁,老老实实的帮她把粥吹凉。
“尸首呢?”
虞山摸不着头脑:“没见着什么尸首。”
“那……是谁给我送的解药?这你总该知道吧!”
谈绾暗道,要是虞山还说不知,等她下床,一定要痛扁他一顿。
“这个我倒是看到了,不过——”虞山咧开嘴一笑,“我不认得这个官儿,师父要我给你喂药,然后他们就出去了,叽叽咕咕聊了半天,后来还跑去喝了酒。”
一口粥呛到,谈绾颤颤巍巍的指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几乎等不到下床,当即就想扁他一顿。
“你别急啊,等师父来了你问问师父,不就知道了。”
虞山嘟嘟囔囔的抱怨:“平日里照顾你吃,伺候你穿,也从没见你对我这么上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