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绾骑着大理寺的官马一路直奔雍丘县驿馆,看到驿馆外悬挂的旗帜之时,月亮正爬上树梢。
雍丘县自不如汴京夜晚繁华,到了这个时辰,街面已经少有行人来往,谈绾骑着马慢慢往前走,没有停在驿馆门口,而是走到不远处一家叫作迎春来的客栈前。
下了马,将缰绳抛给应门的小二,谈绾笑道:“给我上一碗面!”
小二极殷勤的应了一声,栓了马,堆着笑迎来:“客官要什么面?小店有捞面、烩面、羊肉炕馍、火烧还有饸饹……”
“阳春面就行。”
“这个……这个……阳春面是南边的吃法,本店小本经营,厨子多年不做阳春面了。”
“无妨,”谈绾此刻心情极好,“只要做出来就行。”
“好嘞!一碗阳春面——!”
小二转身欲走,却被谈绾叫住,只好回头:“客官还有吩咐?”
“我且问你,这两天附近有没有来过什么马车?拉货的、或者是一行几个壮汉,搬几个麻布袋子,或者是箱子一类?”
“……这个……这个……小人倒没有注意。”
“那从汴京来过什么人吗?”
“客官是说官家的人?还是来往的商户?”
“官家的?”
“这旁边就是本县的驿馆,常有汴京官员来往,不过这两天好像并没有,商户倒是有不少。”
“知道了,多谢。”
小二很快端上了一碗阳春面,谈绾高高兴兴的吃了,打算出门转转。
绕着驿馆走了一圈,确实没看见有从汴京来的马车或是官马,谈绾不甘心,又回客栈要了盏灯笼,去查看地上的车辙痕迹。
她不信,足足一万七千两官银,除非长了翅膀从天上飞过去,否则不可能不留下蛛丝马迹。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驿站左侧一扇小门的驻马石旁,谈绾看见了一道极深的车辙痕迹,顺着辙迹往驿馆内,不知此门后具体是什么位置,可顺着这辙迹往驿馆外,却分明有被人打扫过的痕迹。
谈绾心中一喜,就是这儿了!当即试着去推那小门,却发现那门竟然只是虚掩着,并未真的拴上,于是又大着胆子推了推,只听吱嘎一声,门就开了。
这一声在这寒夜里分外刺耳,激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禁退后一步,心中暗骂,奶奶的,吓老子一跳,到底多久没修整过了。
门一开,一股臭味便飘散开来,谈绾恍然,原来这里通向的是驿馆茅房。
也真晦气,早上才刷了恭桶,晚上竟又撞到茅房里。
可是除了茅厕的恶臭味,她总觉得还有一股什么别的气味,于是仗着比男人还粗的胆子,谈绾拎着灯笼试探的往里走去,只见此间码着整整齐齐的恭桶,旁边搁着刷子,当中是一个标准的旱厕粪坑,两旁的青石板已经被踩得十分光滑,旁边有青黑色的苔痕,光线太暗,看不清是否有其他东西。
再往里走便是鸡圈、养活鱼的池子,还有几个硕大的水缸,水缸上压着盖子,上面还放着舀水的木勺,谈绾心道,这样看,这缸子里头应该没有人。
略略放下心,谈绾便打算再往前探一探,或者找个地方预先埋伏着,万一她运气好,正撞见那人搬运官银呢?
这样想着,她便去推前面的门,通常驿馆里的后厨,除了灶台间,左右都有两间小耳房,是供馆内庖厨、伙夫以及挑夫们歇脚用,或者搁些干柴、炭等物,最多只有耗子,没什么人在此逗留,不过这一推并没有推开,而且——这扇门沉甸甸的,纹丝不动。
谈绾退了半步,按理说,就算是上了锁,也不会这么结实呀。
难道那些官银,就藏在这里?那简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就在这时,只听天上扑棱棱一声响,传来一声寒鸦叫唤,谈绾抬头看了一眼,余光不经意间,看见似乎有个人的影子就在五步开外,沉默的站在阴影里,好像正看着她。
“……”
四野安静,只有心跳如雷。
谈绾不敢出声,也不敢吹熄蜡烛,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黑影,偷偷从怀里摸出几枚金针来。
从小跟着师父当仵作,这么些年,她从来不信鬼神,一个怕鬼神的仵作,也就别在衙门混了。
可是……
冷汗涔涔而落。
谈绾只觉自己的腿抖得厉害,连转身逃跑的力气也施展不出来,心里只埋怨自己没用,从小师父就教她遇事勿慌,先下手为强,怎地真遇着事自己竟这般狗熊?又惊又怕之下,顿时一股怒向胆边生,决定主动出击,于是把眼睛一闭,她尽了此生最大的气力丢出了手中了金针,然后转身,慌不择路的去推那耳房的门——
几乎是同时,空气里一股气流搅动着,一支羽箭正冲着她破空而来!
“噹”的一声,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恐惧之下,谈绾竟然真的撞开了那扇门,可万万没想到,就在她踏入房门、以为逃出生天的一刹那,一具腐尸从门后掉下来,正撞进她怀里,把她整个人撞得飞出了门外。
灯笼瞬间跌落在地,熄灭了。
也是同时,那枚射向她的羽箭被那黑影一剑劈成了两半,掉在地上发出咣当一声脆响。
“啊啊——!”
没等她的尖叫声传出来,那黑影便一把将她从那具腐尸下拖了出来,同时还不忘捂住她的嘴。
“别瞎叫唤,傻丫头。”
温热的呼吸就在耳畔,有人对她细语。
谈绾束发的发簪被撞落,长发披拂而下,那腐烂恶臭的味道还萦绕在鼻端,她只觉得一阵阵恶心想吐,双腿不住的发软,浑身无力得只能往下坠落。
“站稳了。”
黑影抽出了兵刃,华光微闪,又挑开了几根射过来的羽箭,谈绾立即明白过来,自己是中了埋伏了。这个黑影却救了她。
至于此人又为何在此地,她现在来不及细想,只能捏住手中的金针,不知是该躲在他身后还是应该逃跑,正不知所措,就听他轻笑道:“傻丫头,不如趁着这空当,验个尸?”
“……”
不及回应,此人就同时拎着腐尸和她,一起退入了耳房之内。
火折子一亮,谈绾就忍不住胃里翻江倒海。
身边放着几口樟木箱子,箱子上了锁,不知道里头装的是不是那失踪的一万七千两官银。
可是这月黑风高夜,杀人越货时,自己居然在这里验一具腐尸,真是怎么想怎么诡异。
那黑影见她忍不住要吐,便将掩面的巾布取下来递给她,她接过巾布,看了一眼他面容,讶异道:“是你!”
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早前验陈亦勤的尸体时曾见过的御史台林知越。
“是我,”林知越笑眯眯的看着她,“谈仵作,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
知道他背后就是苏汯,谈绾心下稍安,至少这一晚上没白忙活,也没有白受惊吓,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判断是对的!
时间紧迫,谈绾立即掩面开始验尸。
这具尸体比蒋求识还要难看,因为已经死了许久,从里到外腐烂生蛆,衣服和肌肤贴在一处,根本无法剥离,手脚的皮肤已经脱落,一碰就要碎,五官更是扭曲破碎,眼珠子掉了一边,嘴巴张开,舌头不见踪影,已经难辨身份。
“难验么?”林知越问。
谈绾真是佩服此人,这样的情况下,他还能笑得出来。
“不难,”她摇摇头,“此人死得很干脆,利器由肩胛至腰肋划开,一刀致命,死得很快。”
“杀人的是生人还是熟人?”
“没有防备,应该是熟人所为。”
“唔。”
“身上没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吊牌,腰牌,文书,什么都没有。”
“正常。”林知越点头。
“不正常,”谈绾摇头,指着死者张开的嘴,“他死得这么干脆,为什么还要割掉他的舌头?”
“?”
“三种可能,第一,他生前就是残疾,没有舌头不会说话;第二,他被人威胁,先是割了舌头,后来那人还是不放心,又取了他性命;第三,他死后才被割掉舌头,目的是告诉我们,威胁我们。”
“他身上绑着绳子。”林知越努了努嘴。
谈绾忍着呕吐的冲动,把那绳子一点点拎起来,扯了扯,道:“是,不过不是绑着,是埋在他体内,有一个机括,能发射暗器,刚才被我触发。”
林知越陷入沉默,冷笑道:“倒是想瓮中捉鳖。”
“……”谈绾暗道,没想到自己就是这个鳖,她想了想,续道,“苏大人是不是正要找什么人?”
林知越挑了挑眉:“不错。”
那就是了,谈绾暗叹,这具尸体恐怕就是当日苏汯从陈胡氏嘴里要到名字的那个人,也是这个人被授意直接与陈胡氏接触,送了她三千两官银。现在居然把尸体吊在这里,这样的挑衅怕不是冲着她,而是冲着苏汯而来。
“知道这里有问题,苏大人吩咐我们守在此处,对方肯定也在暗中藏着,看看是朝中何人要查这批官银,我们两边对峙,等着看谁先出手,没想到你正好撞进来,苏大人瞧着不妙,就命我前来,向你示警。”
谈绾心中一动:“大人也来了?是他让你来的?”
不及听他回答,就看见耳房外火光摇动,传来兵器碰撞的刀戈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