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受不住了?”谈清月轻嗽一声。
谈绾急着听故事,立即双手给师父奉上茶盏,笑道:“受得住,受得住,师父润润喉。”
“皮猴子,专会溜须拍马,”谈清月笑骂一句,续道:“那苏橦在狱中关着,没有等到妻子前来探望,却接到了父亲的死讯和母亲带来的和离书,悲痛愤懑之下,在狱中生了一场重病,这一病就是两年,又受牢狱之苦,没有得到妥善照拂,后来虽出了大牢,也落了满身的病痛,年纪轻轻,早生华发。”
谈绾隐约明白,苏汯的药是为谁买的了。
“那张氏父女呢?还活着吗?”
谈清月点点头:“活着,不过也和死差不多,张朝安被关押至死,至于张氏,她接连受到打击,又极度思念丈夫儿子,生活全无着落,就在汴京郊外的水云庵落发出家,皈依了佛祖。”
“她和苏大人……他们……”
“说起这张氏,师父也是见过的。”
谈绾眼睛一亮:“真的?她生得什么模样?”
“苏汯那小子生得什么模样?”谈清月反问。
谈绾不禁脸一红,不作声了。儿子这般模样,不知道当娘的得美成什么样子?难怪苏橦不顾母命也要娶她进门,又为了她父亲把一生仕途都给搭上了,最后却落得这般结果。
“苏橦也不只是好色之人,他哥哥是个没嘴的葫芦,他却是当年汴京城里有名的风流公子,这位张氏除了美貌,还是个顶贤良温柔,满腹诗书的女子,是以他一见倾心,一生无悔。”
“他们可有再相逢?”
“可叹就在此处,”见惯生死的谈清月亦长叹,“张氏经历一遭世事变化,长伴青灯古佛,已经与世无扰,苏橦得释之后,白发丛生,身形佝偻,于是自惭形秽,不敢前去相认,又听说先前萧氏给自己定的那位女子竟一直痴守未嫁,更生愧疚厌世之心,也打算落发出家为僧,萧氏只得屡屡以自己性命要挟,他才打消了这个念头,却无论如何不肯再娶,只接回了儿子,父子两个依旧在朱雀门青桥巷过活,生计靠高贵乡公府和大哥苏椴接济。”
真真是红尘中两痴人,前世的冤孽,平白辜负光阴,辜负彼此一番深情。
“不过事有转机,”谈清月淡淡一笑,“苏汯这小子,他渐渐长大,懂了些事,知道父亲病痛缠身,母亲在水云庵出家,就设计让两人再遇,说来可笑,一个半大的毛头孩子,不知从哪里寻来了好些话本子,又跟着市井里勾栏瓦舍的说书人学了几回,找了机会似模似样的在他母亲跟前演了几出《鹊桥仙》,不过是告诉母亲,父亲心中仍旧惦念,如此一来,他父母关系便渐渐和缓了。”
“和好了?”谈绾拊掌大乐。
只是对着苏汯,怎么也想不出他少年时期唱念做打,扮董永的时候是何等模样。也想不出他是如何变成现今这老成持重、狠辣决断的司谏官大人的?
“张氏一见苏橦这副沧桑模样,心中大痛,两人经此一番大起大落,自然再难分离,张氏便从水云庵还俗,每日在床前伺候汤药——那苏橦亦是痴傻人,又下庚帖,立婚书,宴请众亲朋好友,再把张氏娶进门。”
“这回那萧氏没再阻拦?”
“还有什么可阻拦的!”谈清月摇头,“原本最有出息的孩子落到这副田地,依然不改本心,这是继承了萧氏的脾气、苏玚的品行,把两人优点集于一身,只是一生郁郁不得志,太过坎坷。”
“我明白了,”谈绾皱起眉,“怪道他遇事如此执拗,原来是想替外祖父伸冤,替父母不平。”
话音未落,脑袋上就挨了一烟锅子,谈清月闭着眼骂道:“猴崽子懂个屁,老子是说,苏橦和张氏二人就是所谓想做对的事,结果除了一身病痛,断了仕途之外,什么好果子都没捞着!”
谈绾捂着脑袋痛得蹲在地上:“师父啊……”
谈清月很是不耐:“都快午时了,你还不饿?”
“徒儿这就去吃饭。”
“快滚快滚,没的惹人烦。”
谈清月挥了挥手,谈绾便快步而出,在门口长长的舒了口气。
午饭自然也没赶上,谈绾饿得肚子叫,想起师父说起的炒三丝,便去厨房柜子顶上看,果然发现一盘炒三丝被扣在筲箕下,这时节倒没有坏,于是兴高采烈的拿下来,打算热一热再吃。
才吃两口,就见虞山在门口探头探脑,看见她蹲在灶边,冲她嘿然一笑:“师父又训你的话了?”
“嗯。”谈绾没好气的应了一声。
虞山也不恼,弯下腰在灶台下的草木灰堆里扒拉了下,拖出两个烤熟的地瓜来,在手里掂了掂,递给她笑道:“喏,给你留的。”
“这还差不多,”谈绾笑眯眯的接过一个烤地瓜,“一个就够,给你留一个。”
谈绾三两下扒完了炒三丝,就开始剥地瓜皮,烤熟的地瓜香气四溢,实在诱人,她咬了一大口才笑道:“乖乖,还是红心儿的,还是你仗义,够兄弟!”
“你少惹些祸,就是对我仗义了,”虞山压低嗓门,“你不知道,师父这两日脸色难看得很,我们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个霜打的茄子似的。”
谈绾笑道:“哪儿有那么可怕,不过,我也有事正要问你。”
“你说?”
“陈亦勤案,这两日你可听到外界什么风声了?”
“差点儿忘了!”虞山猛地一拍大腿,“这案子还挺曲折——估计你猜都猜不着,居然一夜之间就翻案了!”
“在刑部?”
“是啊,在刑部,严华严大人复审,那陈胡氏颇吃了些苦头,听说十个手指通通夹断,一直惨叫到半夜。”
谈绾看他一眼,啃着地瓜漫不经心:“说说。”
“杀了陈亦勤的凶手不是别人,就是陈亦勤他婆娘!奶奶的,真他娘的歹毒。”
虞山难得在她面前逞一回能,逮着机会,自然是添油加醋,滔滔不绝,当下把那陈夫人如何贪墨官银,如何买炭,如何在家封窗,又是如何劝陈亦勤多多饮酒,毒死之后如何趁着夜色抛尸,描绘得无比生动。
“不知道的,还以为发生凶案的时候你就旁边看着呢。”谈绾冷嘲。
虞山听不出她语中讽刺之意,挠了挠头:“我可没有瞎说,是真的!她自己个儿在刑部都招了。”
等了半晌,虞山终于泄气:“我怎么觉得你一点儿都不吃惊。”
谈绾反应过来,立即作惊诧状:“啊哦,原来如此!”
“哼,没劲。”
最后一口烤红薯塞进嘴里,谈绾擦了擦手指:“那她贪墨的官银放在哪里,可有招供?她背后有没有人指使,你可听说?”
“没有,”虞山摇头,“据说只从她家里搜出了三千两,剩下的没见着。”
当然没有,因为其余的官银压根儿不在她手里。
“那她有没有同伙?共犯?杀人抛尸,一个妇人很难独自完成。”
“你管她呢,她家都烧了,这案子算是破了。”
谈绾气结,伸出手去拧他耳朵,咬牙道:“你这耳朵白长的,偏偏要紧的东西就不听了!”
“哎呦,哎呦,饶命饶命,”虞山敢怒不敢言,疼得鼻子眼睛皱在一起,“这种案子坊间传闻多,又不真,你这么较真作甚?”
她丢开手,冷笑道:“那就见鬼了,她家都烧了,还能搜出官银三千两,这银子没被烧成水,想必自个儿长了腿,见着走水就溜出门去,等官府上门来搜再回家——你就不能动动脑子,多想一想?”
听她这样说,虞山只觉又好笑又可气,十分不服:“那有什么奇怪的,这妇人心思歹毒,必是埋在她家院子里头的,她能把尸体丢进水里,自然也能挖个坑埋银子,而且那么多银子,肯定是分开埋的,三千两在家里,还有一万多两藏在别处,可这妇人就是不开口,十分可恶。”
谈绾翻了个白眼:“一万七千多两官银,有多沉?要挖多大的坑?多余的土丢在哪里?没有共犯才是奇怪。”
又不是官宦人家,谁见过那么多银子,虞山一时语塞。
“你八尺男儿,拖不拖得动?”谈绾补了一句。
她一面说着,心里却有些焦虑,按照之前苏汯的说法,那三千两官银之前已经被陈夫人送回娘家埋在冷杉树下,此番必然是在失火之后,苏汯从她娘家取回了银子,又埋进陈宅地下,故意等着官府前去发掘,官银有同一批官印,如此一来,剩下的银子在谁手里都是烫手山芋,根本见不得光,这个人现在势必急着封住陈胡氏的嘴,或者急着把这些银子处理掉——最好的办法不是陈胡氏现在就死,而是继续栽在陈胡氏头上,这样才能真的撇得干干净净。
脑子里灵光一闪,谈绾明白过来,那银子定然很快就出现在陈胡氏常去的地方,或者是她娘家,或者是她夫家,或者是陈亦勤在雍丘县的临时住处——驿馆。
驿馆,也是最容易被官府找到、从而迅速了结本案的地方,而那个去放这一万七千两官银的人,就是本案真正的凶手。
想通此节,谈绾立即起身:“虞山,你和师父说一声,我有事出去一趟,最迟后天下午回来,不用等我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