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大理寺,刚上床躺下,谈绾就想起一件要紧事来——她忘了问苏汯,那陈亦勤的案子如今怎么样了,他的尸体怎么还在大理寺搁着呢。
忍不住痛拍脑门,暗暗骂了一句,还真是为色所迷。
迷迷瞪瞪睡到三更天,天还不亮,师父就打发虞山前来,说是昨夜风起,庭院里落叶堆积,请她打扫干净,谈绾素知师父脾气,不敢偷懒,一口气儿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没丢下扫把,就见虞山又匆匆而来,说后面的恭桶已经叠放如山,让她务必把恭桶刷得干干净净,再去回师父的话。
谈绾深深叹气。师父啊师父,您这是要徒儿的命啊。
果不其然,也没有赶上早饭,等她垂着两条酸胀的臂膀走到师父房门口时,正见虞山嘴里叼着一只大油饼,站在门口,嚼得满嘴油乎乎,见着她来,撕下一半递给她,憨笑道:“给你留了一半。”
见着那油腻腻的饼子,谈绾只觉又想吐,摆了摆手:“不必了。”
虞山一笑,狼吞虎咽的都塞进了肚子,谈绾白他一眼,调匀呼吸,一掀帘子进了房内。
谈清月正装烟锅子,一双枯手上青筋纵横,还有些斑斑点点的疤痕,听见声音,也并不抬头。
谈绾见状,懒洋洋的便跪下,磕了个头:“师父,徒儿知错了。”
“……”
“师父?”
“……”
“师父,院子徒儿扫了,恭桶都刷了十几个,您也该消气儿了吧?不然徒儿再跪上三五个时辰?到时候走不了路,一瘸一拐,师父您可别心疼。”
“……我只当你打昨儿起就忘了东南西北,找不着家门儿了呢。”
“师父……”见他面色实在不善,谈绾讪讪一笑,手捻着衣角不敢再多说话。
谈清月冷笑:“脏不脏?臭不臭?”
谈绾点头。
“什么脏的臭的,腐的坏的,都与咱们做这活计的为伍,你以为是什么金贵行当?有道是站的菩萨站一生,坐的菩萨坐一生,生来是什么命,就是什么命!”
“……”
谈绾不说话,眼圈有些红。
“说话。”
“……师父……”谈绾一开口,眼泪就忍不住滚了下来。
谈清月面冷心软,见她红了眼圈,早已受不住,哼了一声,嘟囔道:“你倒委屈。”
“徒儿不敢。”
“不过看你这样子,倒也没吃亏。”
谈绾点点头。
不仅没吃亏,还前后蹭了两碗面。
不料下一刻,就听谈清月冷笑道:“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
“师父怎……怎么知道。”谈绾心虚。
“若是饿着肚子,昨夜能不去翻厨房?给你留的炒三丝,能完好无损?”
原来如此,谈绾忍不住拍马屁:“师父真是见微知著。”
谈清月吹胡子:“不必!想必是女大不中留。”
“冤枉啊!”谈绾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师父尽管责罚打骂,可若说徒儿存了二心,这话徒儿受不住。”
“胆大包天。”
虽仍不是什么好话,眼见着谈清月肚子里的怒气已经消散了大半,谈绾大着胆子往前膝行一步,靠在师父膝头:“知道师父最疼我。”
谈清月吸了口烟,过了半晌方道:“此人什么来头?”
就等着师父问这一句。
“此人倒确实有些来头,”谈绾压低声音,“是苏玚苏大人的孙子,名叫苏汯,是个司谏官。”
谈清月胡子一翘,眼睛微微睁开一线:“原来是他。”
“师父认识?”
“谏院被今上废除后,一众谏官并入御史台和中书门下二省,话说来,就是御史台不肯放过陈亦勤此案,要咬着这两万两官银不放,在朝堂上掀起波澜。”
“……不止陈亦勤案,连那蒋求识的死,都与户部官银脱不了干系。”
谈清月沉吟片刻,伸出烟锅子敲敲她脑袋:“咱们做仵作的,不比他们官场老爷们,你要始终记住了!”
“我只是……”谈绾犹豫片刻,欲言又止。
“你自来不是遇事犹豫难断之人,想是遇着你该遇的劫了。”谈清月似是喟叹,“说吧。”
“死的两个人,一个是两袖清风的小吏,一个是吃手艺饭的木工,都不过是无意中挡了别人的道儿,就被人欺瞒耍弄,落得如此下场,他们纵有过错,也只是一般的凡夫俗子,罪不至死!若不是有人坚持咬住不放,就一百个这样的人,死了也就死了,谁也不会多说一句,徒儿只是……”
“你只是觉得,那苏汯做得对你的脾气?”
“……”
“傻姑娘,人生在世,对你的脾气,可未必就能善始善终。”
“徒儿不知。”谈绾摇头,她长到这么大,只知道吃饭睡觉,努力做活,赚多多的银子,可以孝敬师父,她嫁不嫁人无所谓,可那虞山榆木疙瘩一块,娶媳妇还要一大笔银子,她不能让师父没有钱养老。
谈清月叹了口气:“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师父也觉得赤子心肠是对,伸张正义是对,惩奸除恶是对,不然怎么对得起大理寺这明镜高悬四个字?可人生曲曲折折走到现在,师父有时候也糊涂,也弄不清什么是错,什么才是对,唯一清楚的是,做对的事永远是最难、最凶险的,往往还要付出最多的代价。”
“师父……”
谈绾知道,师父肯定也是付出过他不想付出的代价,才会一路披荆斩棘,才能把自己和虞山养大,历经艰险,变成今天的师父,师父虽然一向严厉,可也是世上唯一一个从小到大真为她好的人。
“不是原本对的事情变得不对了,只是师父不再坚持,不敢坚持了。”
谈清月不无伤感。
“是徒儿的不是,徒儿惹师父伤心了!师父既不要徒儿管,徒儿从此就撂开手,只做师父愿意让我做的事。”
谈绾重重磕了个头。
“师父可不做这种事。”谈清月一吹胡子,瞪她一眼,“翅膀硬了总归是要飞的,你这皮猴子心性,一向是口服心不服,不让你吃些苦头,你怎知世道艰难,还道师父骗你欺你,以后怕是要找我算账。”
谈绾眼圈又是一红。
“罢了,磨磨唧唧且不嫌烦,说点值当的!那苏汯苏大人,可曾提到我?”
谈清月纵横江湖多年,很快一扫疲乏姿态,正色看向谈绾。
“提到过,”谈绾点头,“他说,他问是不是师父让我去陈亦勤家看看,还说师父是聪明人,流水的大理寺丞铁打的师父。”
谈清月八字眉抖了抖,眯起眼一笑:“这小子。”话头一转,看向谈绾,“你可听懂了他的话?”
“好像懂了,又不是很明白。”
“这也不怪你,之前是师父一直没有刻意教导,只是教你一些验尸的功夫,真正的功夫还不在手上,而是在心里——就从苏汯说起,你只知他祖父官儿做得大,曾是神宗朝了不得的人物,却不知他祖父是饮恨而终,不为其他,只因荆公新政失败,连累了他最看重的次子,也就是苏汯的父亲苏橦。”
想起昨夜苏汯提起荆公新政时的落寞模样,谈绾虽然料到,心中还是微微一动。
“……苏玚官至参知政事,娶的是高贵乡公之女萧氏,萧氏母亲是淑慎公主,算是一门子皇亲国戚,贵极一时,她性子执拗,外柔内刚,和苏玚育有两子,长子苏椴,由她做主,娶了端益献王幼女,次子苏橦却怎么也不肯听她安排,自作主张,娶了支持荆公新政的殿中侍御史张朝安之女张氏,这才有了苏汯。”
“汯……”
谈清月睨她一眼,教训道:“不好好读书。”
“徒儿知道的,”谈绾忙道,“是陶弘景‘森漫八海,汯汩九河’的汯。”
怪不得他说,祖母看不上他母亲,更不会把娘家女儿再嫁给他。张氏父亲不过七品官,如何能同端益献王相提并论?这苏橦的个性倒是随了他母亲,一样的执拗刚烈,母子两个关系想必十分紧张。
“哼,”谈清月轻讽,“是从前就知道,还是昨夜回来翻书才知道?”
她只好拉着师父衣角求饶:“师父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
“……那苏玚长子苏椴为人低调,官至鸿胪寺卿,老老实实按照母亲所求,和赵氏日子过得也算和睦,只是后嗣乏人。次子苏橦才高,算是当时名满汴京的人物,且和张氏恩爱,后来因为母亲和妻子的关系太过剑拔弩张,待苏汯出生后就离了苏府,一家三口搬到了朱雀门青桥巷,也安生过了一段日子。”
“然后呢?”
“然后就是新政失败,荆公本人下野,当今官家十岁即位,高后临朝,保守派一朝得势,那张朝安很快被牵连进了一宗大案,苏橦为救岳父,也受到了牵连,没过多久就被下狱,剩下张氏独自带着儿子,四处求告。”
谈绾不觉握紧了两只拳头:“……张朝安死了?”
“本朝不杀言官,”谈清月微微摇头,“不过这当口,萧氏出面相救,咬定只要张氏愿意与苏橦和离,就能救张朝安一命,也能让苏橦官复原职。”
“就算张氏愿意,那苏橦肯定不愿,如此一来,母子关系只会更差。”谈绾不禁摇头。
“往往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谈清月说着,眼中多了一丝称许之色。
“师父,那后来呢?人可救出来了?”
“……萧氏原本笃定张氏不会为了一己之私,弃父亲性命于不顾,两人和离是十拿九稳的事,不过人算不如天算,谁知道此事被苏玚知晓,老苏大人一怒之下急病而亡,萧氏原本已经疏通的关系,见苏家大势已去,也纷纷翻脸,萧氏这才明白——”
“明白苏家不是靠着这些皇亲国戚的关系,反而是这些皇亲国戚需要老苏大人护着。”
不过是一朝繁华落尽,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
“张氏此时已签下和离书,断了生计,父亲和丈夫却依旧回不来,儿子也被萧氏带走,绝望之下,她不愿再嫁,决定自缢。”
“啊?!”
谈绾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就差从喉管里蹦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