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绾嘴里塞着面,可这声音太柔婉动听,让人忍不住一直听下去,面都忘了往肚子里吞。
司谏官大人好整以暇的坐在对面,不知是不是她看走了眼,竟觉得他那神情中也透出了一丝伤感之色。
她才不信会有这么巧的事,白天才提过的上官陵和萧念念,晚上就能背靠背的坐在这临湖揽月楼里吃饭,大约方才苏汯东磨蹭西磨蹭,就是为了来此地“偶遇”他二人。
可是为什么他就知道上官夫妇会在这个时辰坐在这里,赏月赏风吃点心呢?
又是为何,明明相隔如此之近,他又不与他们相见?
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若出现在他们二人面前,会多有不便,会产生一些误会。
修罗场啊修罗场。
谈绾忽然觉得这面难以下咽——只怕是自己又傻乎乎的钻进了他的网兜里,被他抓了壮丁。
正想悄无声息的离席,就听对面传来冷冷的一声:“去吧。”
“……”
见她这样抬头盯着自己,苏汯似笑非笑:“怎么,你刚借了人家名头,现在不该去知会一声,给人家递个信儿?万一秦若山真找上了门,也不至于毫无防范。”
“……”谈绾神情悲愤。
“不用我教你吧。”
还没准备好,谈绾整个人就被他展臂一推,推到了上官夫妇二人面前。
桌上放着一个三层雕花笼食盒,层层打开,宝塔糕品相精美,还有炸雪酥、芙蓉团子和一些谈绾叫不出名字的点心,看来他们已经用完了饭,准备打包回府了。
那萧念念二十多岁年纪,官眷贵妇打扮,长眉入鬓,一头青丝整整齐齐的挽起,一身故意显得老成持重的湖蓝色锦衣,巴掌大小的小脸,愈显樱唇点点,娇美动人。
原来这就是卿卿的前闺中好友、高贵乡公萧崧之的女儿、上官陵的夫人萧念念。
她对面的人虽坐着,也看得出此人身量颀长,天庭饱满,鼻阔口方,相貌很是英俊,一双虎目不怒自威,正瞪着这个不速之客。想来就是同为司谏官的上官陵了。
谈绾立即行礼,赔笑道:“大人万福,夫人万福。”
见着夫君神色不愉,萧念念却很是随和,轻声道:“起来吧,我知你必然无意冒犯,可是有什么事?”
上官陵极疼萧念念,闻言也挥了挥手,让她起身。
“大人和夫人是爽快人,小人就直说了,”谈绾脑子飞速转了一遍,轻声道,“小人是大理寺仵作谈绾,今日一宗案子,不得已借了大人名头一用,事后想来不妥,是以特来向大人告知一番,还望大人海涵。”
上官陵眉头微皱:“什么案子?”
谈绾作出一副难办的模样,摇头叹道:“实不相瞒,这案子是刑部侍郎亲办,苦主是开封府尹袁大人,如今又已经劳动了大理寺,三司有两司已置身其中,小人一路追查,不得已只好借了您台谏的名号,若非如此,怕不能隐瞒身份,见那嫌犯一面。”
萧念念的好奇心也被勾起,微微笑道:“哟,真是了不得的案子,只不知是何嫌犯?”
“此人夫人也是认识的。”
“我也认识?”萧念念眨了眨大眼睛。
“嫌犯说,她是您闺阁中的朋友,旧日的相识,只是如今委身风尘,住在白虎街大榕树旁一处老宅子里。”
“……”
萧念念待要言语,却被上官陵拦住,冷冷道:“那就是暗门子了,你究竟是借我的名头去办案,还是借了我夫人的名头去接近此人?”
谈绾料到有此一问,不卑不亢的道:“自然是大人,我与那嫌犯素未谋面,如何知晓这等闺帷之事?还是从那嫌犯口中,才得知夫人闺中小名,是念念二字。”
萧念念点点头:“你说得不错,嫁人之后,我的名字一般外人都不知晓,只有从前闺阁往来的朋友才知道,不过我往日闺中朋友极多,如今都不大往来,也不知道您说得是哪一位?”
“夫人!”
上官陵见她如此天真烂漫,忍不住出口阻拦。
谈绾见状,心知上官陵已信了三四分,便不再把萧念念牵扯进来,眸光落回上官陵身上,淡笑着再添一把火:“大人勿要急躁,我确是借了大人的名头,大人您不妨细想一想,若是我明知那嫌犯与夫人相识,只怕她多半也认得大人,又怎会自投罗网,冒充大人呢?还为此险些穿帮——不过好在大人家风严谨,一心只有夫人,想来从未有这些吟风弄月的乌糟事,满汴京的暗门子恐怕都不认识大人罢。”
这话前半段说得有理有据,后半段还不忘在萧念念跟前拍了一通他的马屁,上官陵果然心悦,哈哈笑了一声,点头道:“你这兔崽子说话倒是很中听。”
“小人肺腑之言。”谈绾淡笑着一揖到底,心道同为司谏官,上官陵的脾气就比苏汯要好伺候得多,萧念念那姑奶奶可没有为她选错人。
“不过……”
上官陵似乎想起一事,睨了萧念念一眼,又现出一抹防备之色:“也不是只有我家夫人从前的闺阁朋友才知道她小名儿,还有一人也是知道的。”
“哦?那小人就不清楚了,不知此人是否也认得那嫌犯?”
谈绾不露痕迹的明知故问。
“他……他不认得的。”萧念念忽然插了一句,“我闺中的朋友,他都从不来往……”
话到一半,她自知失语,却来不及收回——这个“他”指的是谁,谈绾和上官陵心知肚明,萧念念虽是无意,却露了痕迹,此言一出,立即打翻了上官陵的醋坛子。
谈绾心下暗叹,真是枉费一番辛苦,功亏一篑,还是没把苏汯摘干净。
情关难过呀。
果然上官陵暗暗切齿,气鼓鼓的瞪着萧念念:“你还真是时时刻刻的护着他。”
“我没有……”
萧念念委屈。
谈绾相信她只是在陈述事实,可惜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落在一个情根深种的上官陵眼里,这话就是十恶不赦,犯了忌讳。
见相公神色十分不悦,萧念念关心则乱,身子微微前倾:“相公又要为难他?他没有……”
“我几时为难过他?我,我还能为难得了他?他不为难我我就要烧高香了!”
“……”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上官陵咬牙切齿。
谈绾胆战心惊的往后退了半步,发现事情的发展轨迹已经偏离了原本预定的方向,此人是不是苏汯,上官陵其实并不十分在乎,可他在乎的是萧念念怎么想,可这一点,萧念念百口莫辩。两人一个恼,一个冤,都气鼓鼓的怔在原地。
暗暗叹息,那句话怎么说的?
每一个宠妻狂魔背后都有一杯陈年的醋。
上官陵蓦的起身,一把攥住谈绾的领口,怒目而视:“老子再问你一次,是不是他?”
果然把火撒到了她身上。
“真……真的不是他。”
真的不是他要借用你的名字,是我无意间用了啊!
谈绾心中只觉又好气又好笑,急着替他分辩,不忍让苏汯背这个锅,一双眼无比真诚的看着上官陵,头摆得像拨浪鼓一般。
不料上官陵冷笑:“我都没说他是谁,你就说不是他?”
“……”
“此地无银三百两,你再给老子装,老子拧断你胳膊!”
“……那个……这个……真不是……”
谈绾急得要哭,却听身侧传来幽幽的一声叹息:“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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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八目,面面相对。
萧念念满面通红,低着头,一点一点揪着那宝塔糕,往嘴里送,明显地食不知味。
谈绾做贼心虚,真心实意的觉得对不住苏汯,此事简直百口莫辩,十分冤枉。
两位司谏官虽对面而坐,却都不看对方一眼,过了半晌,上官陵终于喝了口茶,瓮声瓮气的道:“你终于活过来了?”
谈绾都替苏汯感到为难。
这种事素来难办,要是苏汯对萧念念表现出了一丝丝情谊,上官陵只怕会醋得死去活来,可要是他当真冷面无情,或者下了萧念念的脸面,只怕上官陵又会觉得颜面扫地,酸得死去活来,同时还会怨她怪她。
没想到的是,苏汯不仅没接他的话茬,眸中还带着三分寒意,望向窗外:“若是你再在念念面前这般撒泼,别怪我不饶你。”
“……你……”
上官陵方才已经像个炮仗,现在更是被他点着,就差爆炸了。
萧念念却一把护着他,冲着苏汯嗔怒:“哥哥说的这是什么话。”
其他人还好,谈绾的脑子里的弦又崩断一根。
哥哥?
苏汯是萧念念的哥哥?表哥?
怪不得呢,原来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情谊。这事儿搁着谁也会醋上一醋,难怪他刚才不敢自己出面,看着局面收不了场了才过来解围。
苏汯面无表情:“我翻起脸来什么模样,旁人不知,妹妹你是知道的,要是他再这般上蹿下跳的没规矩,不必劳动旁人,我第一个收拾了他,替你出气。”
“不必!”萧念念也生气起来,“这是我们上官家的事,他爱怎么着就这么着,他要是真做错了事,我自会罚他,不必劳动哥哥插手!”
苏汯冷笑:“这么说,我如今是外人了?”
“你自然是……”
话到一半,萧念念便愣住,和上官陵对视一眼,气焰消了大半,“哥哥……念念不是这个意思。”
谈绾首先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