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他亮出那精致的机括:“这就是蒋求识之作。”
“好精致的机关术。”
谈绾发自内心的赞叹,这么精妙的机关弩,居然出自一个不到而立之年的年轻人之手。
“大人还有吗?不如卖给我一个?”
瞧她一脸市侩贪慕之色,上官陵哼了一声,收起机关弩:“不在市面上流通。”
“私人关系也不行?”谈绾眨着无辜的大眼睛,“大人,咱们一同查案,好歹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万一又遇到危险,搞不好我还能救您一命呢。”
上官陵扯了扯嘴角:“一根绳上的不一定是蚂蚱,还有可能是蜘蛛。”
“大人说话还真是一针见血。”谈绾讪讪的缩了缩脖子。
“自知之明很重要,”上官陵意态悠闲的给自己倒了杯茶,面露讥讽,“你倒是挺机灵,看来为了查我的身份,回去倒是翻了不少卷宗。”
“不敢不敢。”谈绾摸不清他是喜是怒,小心翼翼打量着他的神色。
“你以为你骗过了她?她那十方幻境的功夫也算练到了七八成,方才险些坠入迷障。”
“那会怎么样?会死吗?”
“不会,不过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且醒来之后什么都不会记得。”
“那比死还惨,”谈绾咬了咬舌头,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我们扯平了?”
“没有没有,是小人又欠了大人一次。”
谈绾一脸狗腿。
话到此处,上官陵足尖微动,在她碎裂的脚踝上踩了一下,美人儿又被生生疼醒了过来。
看到这一幕,谈绾只祈求自己日后千万不要落在此人手里。
他的足尖还搁在她脚踝上,淡淡的道:“我信你,不过你得一五一十的告诉我,蒋求识死前到底发生过什么,否则我还有无数种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办法,倒是可以逐一在你身上试一试。”
“大人这是……比要我的命还厉害。”
卿卿出了一头冷汗,却不敢叫嚷,只狠狠的掐住自己的手掌心。
上官陵只是冷笑。
“我若是说了,秦相公是不会放过我的,您心里清楚,这是你们外头男人的事,何必来为难我一个弱女子?而且……那蒋求识当真不是我杀的。”说到最后,近乎哀求。
谈绾蹲下身看着她:“我且问你,蒋求识死之前那几天,秦若山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
“没有。”卿卿摇头。
“那他有没有给你送过什么东西?”
“太多了,”卿卿疼得抽了口气,四处指了指,“这羽花痕、这宫酿酒,还有这焚的香,这琵琶,都是他送的,他一向疼我……”
香?
谈绾脑子里闪过一线白光,立即起身去看那香炉里的灰。
看颜色,仿佛是龙涎香混着白檀,两种极致的味道混合一处,闻起来尤其浓郁,可是显然也是无毒的。
“这香你时常燃着?”
“是。”
“蒋求识夫妻不睦,所以常常来找你,对不对?”
卿卿缓缓点头。
“你对他可用过刚才那邪术?你可曾从他嘴里得到过什么消息?是不是告诉了秦若山?”
卿卿脸色愈发灰败,刚要点头,却被上官陵截断:“好了。”
“?”
谈绾疑惑的看着他,明明真相就在眼前,为什么忽然止步不前?
上官陵挪开足尖,淡淡道:“帮她接好骨头,我们走。”
“大人?”
“刚刚不是说欠我一次?现在就还。”
谈绾金针术一绝,不止能验尸,亦能施救,虽然一百个不情愿,还是蹲下来帮她接好了骨头。
“要是想活命,就什么也别说。”
留下这句话,上官陵飘然而出。
外面风雪已住,见他一言不发,谈绾忍了又忍,实在没有忍住:“大人打算就这么放过她?这暗门子肯定有鬼!还有那秦若山,这事儿要是和他没关系……”
“你可有证据?”
谈绾不服:“这么一来,我们可就暴露了,小人不过草芥之身,您上官家却是名声在外,她若是没听您的话转头就告诉了秦若山,您岂不是……”
“你还是担心自己吧。”
谈绾嘟囔一句:“她又不知我是谁……大人究竟是因为她是您夫人的闺中密友,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
她最想问的其实是,这具尸体她到底该怎么写记录簿子,才不会受到各方牵连,又能尽可能的不说假话,师父谈清月明哲保身,可是除了明哲保身,她总觉有些气闷。
“你这性子做仵作,早晚惹祸上身。”上官陵缓缓摇头。
“大理寺受理了此案,就说明这一次王大人和您的目标是一致的,既然一致,不如大人就告知一二,我好回去告诉师父,我师父把我拉扯大也十分不易……”
“那又与我有什么相干。”
谈绾锲而不舍:“大人别急着拒绝呀,下次若是有什么新消息,我肯定第一个通知大人,大人也清楚我的能耐,小人一定能为每一具尸体说最贴切的遗言。”
她这话说得既轻巧又恐怖,一双眼却明眸善睐,忽闪忽闪,像一只轻盈的小鹿。
上官陵不置可否,只是伸出了一只手,掌心向上,就放在她身前。谈绾见状讪讪一笑,缓缓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搁在他玉似的掌心里。
那是一包她刚刚偷拿的香灰。
就知道瞒他不过。
他冷笑似的睨着她:“连我姓甚名谁都没弄清楚,就敢来谈条件,脸皮未免也太厚了些。”
“……”
“幸好她只见过上官陵的夫人,没有见过他本人,算是你歪打正着。”
谈绾脑子里嗡嗡嗡,像有两只蜜蜂飞来飞去,只有一个念头:既然他不是上官陵,那就只剩一个可能了——苏汯!
怪不得这么一号人物她居然不熟悉,可如果提起此人祖父,满汴京就没几个人不知道了,那是神宗朝参知政事、端明殿学士知杭州事苏玚苏大人,雅号稚园先生。余人不知,苏汯似是苏家这一代唯一一个还活跃在朝堂上的人物。
重要的是,原来那念念并不是他妻子。
不知道为什么,谈绾心里却有几分欢喜,小心翼翼的道:“苏大人,我常走狗屎运的。”
换来他一句嘲讽:“迟早有一天摔进狗屎堆里。”
“大人,你既然不是上官陵,又怎么知道他家夫人的闺名呢?”
苏汯淡淡道:“你的问题倒是一个接着一个,太贪心。”
“大人错了,小人不是贪心,是愚钝。”
“……”
他懒得理睬她,径直往天汉桥走去,冬日昼短夜长,此时天已擦黑,结束一日辛劳的人们纷纷出游,汴河边华灯初上,那灯光映着水色,重重倒影随波荡漾,仿佛海市蜃楼,两个世界。
他既没有赶她走,谈绾便一路跟着他,直到他走到汴京顶有名的医馆仁和堂,才在门口等了约莫一盏茶工夫,方见他拎着两包药,又不紧不慢的踱步而出。
她笑着迎上去,他却似根本没看见她一般,越过她继续往前走,到了一处高楼前。
那高楼屋檐如迎风展翅的大雁,楼前分明写着“临河揽月楼”五个描金字,端的气势恢宏,十分气派。
之前大理寺若破了什么奇案,有赏金的时候,大理寺的司直、主簿还有评事们便会结伴来这临河揽月楼吃上一顿,师父谈清月也曾来过几次,还给她打包了两个菜,但直接来这儿还是头次,于是便站在门口,略有些踟蹰。
那路边的阳春面一碗不过三个铜板,此间要价十倍,可不是她花费得起的地方。
可眼见苏汯就要消失在鼎沸的人声中,谈绾一咬牙,跟了上去。
楼高七层,他似乎也不常来这里,只上二楼寻了个临窗的位子坐了,谈绾便也厚着脸皮在他对面坐了。往外看去,只见一轮明月初升,汴河上水雾蒸腾,还有些零落的孔明灯正飘飘荡荡的往天外飞去。
这般美景,苏汯却视若无睹,眸光淡淡的看着搁在桌上的那两包药。
见他没有吃饭的意思,谈绾也不好意思蹭这里的饭,只好饿着肚子玩桌上的汝窑瓷碗。
“……咕叽咕叽……”
“……咕叽咕叽……”
肠胃来回抗议了两三回,苏汯终于收回了心神似的,淡淡道:“饿了?”
一整日没有吃饭,说不饿,可能吗?
谈绾揉揉肚子,仍堆起一脸笑:“不饿,不饿。”
他便不语。
“……大人可是在等什么人?”
“……咕叽咕叽……”
见她面露尴尬,苏汯微微一笑,唤来小二,叫了一碗鸡汁笋丝焖面并一碗羊肉汤。
这叫她又惊又喜,惊喜之余还不忘问他:“您请客?”
他不知是气是笑:“吃你的。”
才尝了一口笋丝,她已经差点咬掉了自己的舌头,乖乖,真不是一般的鲜美,再尝一口羊肉汤,剩下的就只有呼噜噜的声音了。
一碗面兴高采烈的吃到一半,只听背后雅座里传来一男一女的声音。
“你还是喜欢吃这个。”
“相公不喜欢吗?”
“你喜欢就是最好。”
“……当年姑奶奶还在的时候,做的这宝塔糕最是精致好吃,念念还在闺中的时候就爱此物,如今倒是辛苦相公,公务之余,还要抽出时间陪念念出来游玩散心。”
“只要你心中欢喜。”
“相公这般相待,念念自是欢喜不尽。”
“说起姑奶奶,当年我可是再三在她面前作了担保,要一生一世待你好,她才舍得把你嫁给我,只是可惜姑奶奶走得早,我倒没有机会侍候她老人家。”
那女子似乎伤感起来,幽幽的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