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坐罢!”鸳鸯搬来一个马扎,请林姑娘坐。
林黛玉坐下,但觉座椅又窄又硬,只有缝隙宽,坐上去感觉就像骑木马,不一会儿硌得生疼,简直受不了。
众人先是发怔,都以怪异的目光看着林黛玉,鸳鸯忙陪笑道:“坐罢,林姑娘!”
林黛玉竖了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眼神中隐隐带着怒意,那双眼睛好像在说:“不是明明坐着吗?到底怎么回事?”
鸳鸯明白过来,也是大吃一惊,掩着唇道:“林姑娘,这是马扎,放下来才能坐。”
众人有掩不住笑的,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起来,贾环本抿了一口茶,笑得喷了出来,手肘顶着桌子握拳垂向桌面。
没想到这位林姐姐这般见不得世面,比他上不得高台盘。
迎春虽是笑岔了气,笑了一会子也就不笑了,惜春冰冷嫌恶地瞥了林黛玉一眼。
唯有探春似笑非笑,既不惹人眼,又不过分冷静,随着众人而已。
林黛玉顿时羞红了脸,见众人都在嘲笑她,恨没有个地缝让她一头钻进去,或是一头碰死的好。
“好了,好了!”凤姐拍拍手,众人顿时停止了笑,贾环忙捂着嘴,偶尔忍不住发出笑声。
贾母冷笑道:“林海本是七品巡盐御史,经历这么多年的官场,想必如今官职也高升了罢?”
她的话里话外偏含讽刺。
尾音长长地拉上去,不知是轻蔑还是嘲讽。
林黛玉醒过味来,淡淡摇头,眼角含泪道:“爹爹品行高洁,不肯与朝堂中人同流合污,常被说是个不知变通的人。因此这么多年都未能被调回京城……”
她顿了顿,接着叹道:“爹爹这次也有要职,来负责监督官员的,阿弥陀佛,但愿别出什么事才好。”
贾母听了老泪纵横,找邢、王夫人说了,又哭着埋怨道:“那林家既非世交,又非诗礼名族,当年他们祖辈虽求咱家帮趁帮趁,拜在咱门下罢了。如今竟恩将仇报,也不念当初咱们怎么帮着他,老国公爷早说过不是门好亲事,可我偏不听!”越说越伤心,竟痛哭起来。
邢、王夫人听了,俱是悔恨莫及,只骂姓林的不是人,痛骂道:“把人揉搓死了一年也不告诉娘家一声,还遮遮掩掩的,可恨至极!还不知林家要怎么草草完结的呢。”
“我苦命的女儿啊!”
贾母不做声了,转了转手上的红珊瑚手串,又是一口一口慢慢喝茶,长长出着粗气,似是品赞,又似是叹息。
原来贾母在林黛玉来之前,料到了贾敏命不久矣的事实,暗中派人去林家要人。贾珍、贾琏亲自带家奴登门拜访,白白的吵了一场。
人已死了一年,又找不到证据,不过获悉尸首埋在何处,请人修缮修缮罢了,仍怀着一肚子气回来,与贾母、贾赦、贾政等人说了,此时亦无可如何,只有唉声叹气互相埋怨而已。
林黛玉静静坐在一旁,面露尴尬之色,在场众人唯有贾母、二位夫人以及李纨凤姐两个媳妇。
贾母也曾差人去请众族中男女,奈他们或有年迈懒于热闹的,或有家内没人不便来的,或有疾病淹缠,欲来竟不能来的,或有一等妒富愧贫不肯来的,甚至于有一等憎畏凤姐之为人而赌气不来的,或有羞口羞脚,不惯见人不敢来的。
王熙凤看了一眼她身后的雪雁和春梅,点头道:“身边就跟着这两个丫头,也实在不像个样子。”
“鹦哥,从此以后你就跟着林姑娘罢,好好照顾她。”贾母发话道。
鹦哥应声出列,恭敬地向林黛玉行了个礼。
“你也大了,身后只有这两个丫头也不够,先补上一个,随后等过了年,再加一个,二等的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至于三等的好办,看着差不多的就慢慢添起来。”
贾母没有在意,突然见林黛玉披了一身好衣裳,价值不菲,于是轻轻一摸,却不想发现里子是旧的。
她立即明白,显然是凤丫头为了在众人面前做足面子,特地从压箱子底下拿出来做人情的。
“多谢外祖母。”
贾母微笑道:“这是凤丫头求了我好久的鹤氅,好容易才舍得给她,未曾想今日就给了你了。凤丫头是个有心的人,以后缺了什么,只管同她要,她要没有,你就让她去找鸳鸯,从我阁楼上去取。”
一面说,一面又感念起来,转头对凤姐道:“我把她交给你,你千万别叫人难为了她。”
王熙凤见如此,忙点头应承下来,装作十分欢喜的样子,陪笑道:“老祖宗既这样说,我作为孙媳妇,也不好多说,自是承应下来就是了。”
她本想偷安推托,又恐落人褒贬,因此警告她的小子丫头,叫作个样子,表面上定筹划得尽心尽力,于是后来,合族上下无不称叹林黛玉最深得贾母欢心。
当然,这是后话了。
凤姐心中忖道:“族中虽有许多妯娌,却都是羞口羞脚,惧贵怯官的,一遇到了事儿,便都学作瘟鸡一般,一声不吭,细细数来,竟都不如我,我若是不把那人放在眼内,他们都是嘴里塞了茄子的,也无甚话说。”凤姐心下明白过来,便也并不在意林黛玉的事。
她又拉着林黛玉的手,关切道:“我见识又浅,口脚又笨,又没经历过大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吓的我连觉也睡不着了,人都道我平日风光,殊不知我也是捻着一把汗儿,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多走。”
林黛玉淡淡瞥了一眼,忙笑道:“我素日在家中,也常听得人说,琏二嫂子素日最喜揽事办,好卖弄才干,怎么在我面前这般说呢。”
王熙凤冷笑道:“那起子小人胡说八道的话,狗嘴里吐的出什么象牙,怎偏叫林妹妹听进去了,还信了呢?”
林黛玉一听,竖了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分明是她母亲贾敏亲口说的,正欲开口。
就在此时,外面有人进来禀告凤姐道:“琏二奶奶,甄家差人送了五匹从宁州运来的贡品流云葛。”
王熙凤转头问过王夫人的意见,随即向众人点头道:“老祖宗,我有事就先告退了。”
贾母手上的佛珠动了动,略微点点头,王熙凤便笑着告辞了。
她看了林黛玉一眼,不知为何突然叹了口气,对一旁的嬷嬷道:“送这孩子出去罢!”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时贾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带了黛玉与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绸车。
那邢夫人携了黛玉坐上,众婆娘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至宽处,方驾上驯骡,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了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方下来。
邢夫人搀着黛玉的手,进入院中。
林黛玉一瞧,便指着笑道:“这房屋院宇,定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
邢夫人听她这么说,惊讶道:“林姑娘怎么断定的,许是前生住过这儿罢?”
林黛玉走了一步,却低头惊叫一声,邢愫一看,草丛里有一只已然死去的白鹤。
突然出现在这里,却又已经死了。
邢愫吃了一惊,忙拉了一把林黛玉,叹道:“不吉利,还是快走罢!”
“老爷,府里突然飞来一只仙鹤,就在东北角的碧波湖,你待会儿就见到了。”
贾政点点头,这可是吉兆啊。
月亮已经探出头来,悄悄看着下面的一行人。
他们看到了一只死去的白鹤。
贾政觉得败兴,眉头越皱越紧,刚要转身回去,就突然看到一个面色焦急的嬷嬷从芦苇荡中冲出来,身后还跟着三四个人,个个提着灯笼。
“宝二爷,宝二爷,你在哪啊。”
贾政认出了那个嬷嬷,不禁道:“你不是宝玉的乳母么,宝玉不见了?”
死去的白鹤,这是征兆。
李嬷嬷扑通一声跪倒,哭道:“老爷,奴婢下午带着宝二爷在花园里玩,不一会儿少爷就不见了,奴婢到处都找遍了,就差这里了。”
贾政的眉头一下子皱的更紧。
“夫人可知道了?”贾政头疼不已,揉了揉眉骨。
“没有……”李嬷嬷支支吾吾道,“奴婢怕夫人受不住,只说老太太将宝玉接走了。”
贾政是知道王娥有多看重这个孩子的,便赶紧吩咐人去找。
“是啊,一定要好好找找,要是天黑不小心摔下河去可怎么办!”
贾政冷冷看了她一眼,一听声音就知是赵姨娘。
“贱骨头!有你这么下诅咒的吗!”
“我也是……关心宝玉才会说错了话。”赵姨娘嘟囔了几声。
贾政冷哼了一声,李嬷嬷看了一眼看似平静的湖面,低声道:“老爷,姨奶奶说的也不错,凡事有个万一,前年左御史家的幼子不是玩耍的时候掉进池塘没了吗?”
他没想到,林家的姑娘一来,府里便接二连三出事,不由心情更糟。
“把林姑娘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