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贾敏哭着说什么福啊孽啊的,叹自己时乖命蹇,林黛玉远远就听见了,可听她哭嚎的那么大声,也微微吃了一惊。
林黛玉心里只觉得烦闷,她对贾敏的哭早已感到厌烦,如今又听贾敏哭哭啼啼地向外人抱怨林家长林家短,逢人便故作熟络地哭诉,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回了,她登时翻了个白眼。
先前几次,黛玉也常感叹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可久而久之,她已觉贾敏聒噪。
从黛玉有记忆开始,便常听得母亲说贾家是如何的尊荣显贵,又是如何想念过去在贾家当千金小姐的优越生活,今虽不至于食不果腹的地步,却根本没有闲钱吃燕窝。
燕窝易得,林家没有闲钱吃。
林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她二舅母王夫人的幼子宝玉,那位她衔玉而诞的表兄。只是黛玉却不知,贾敏未出阁时便与王夫人交恶,王夫人亦看不惯这小姑子倚娇作媚的轻狂浪样,却留了三分脸面,从未当面揭穿,只暗以言语弹压。贾敏每欲寻隙,从中作梗,又无隙可乘,自讨没趣,只得曲意俯就,满面含笑地奉承起来。
于是贾敏自从出嫁后,便总在外人面前诋毁起她兄嫂的宝贝,便是那个衔玉而生,名叫宝玉的,她骂他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是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竟是越发无法无天了。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贾敏如今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儿,溯本追源,全是因她对旧日登门的林如海一见钟情。
一相逢便情根深种,只恨未能早点相识。而今看来又是多么讽刺。
林如海向贾敏自白,自述少小时就离开了家乡,多少年来行踪无定,漂泊难依,游览天下只为寻求命里的意中人,可上天不遂他的心愿,他辗转多年依旧是独身一人,形影相吊,不知所往。可哪里知道,今日登门后,竟能见到一位美丽而娴雅贞静的女子坐在居室内,令他心里狂喜不禁。
这位美丽的女子,就是贾敏。
居处虽近,却觉得离他很远,难解的思念之情,正深深残虐着他的心肠。
道是:
相思情海深千尺,却恨蓬山隔万重。
“朝寒雾重香闺近,岂有过门不入人?”
林如海手里拈花,在鼻间轻嗅,他倚着门,连唱了两遍,很快,闺房里出来一个伶俐聪慧的婢女,笑答道:
“雾重朝寒行不得,蓬门不锁任君开。”一面说,一面请进林如海来。
林如海凑近她身边,悄声道:“好聪慧的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小絮。”
林如海赞叹道:“好名字,果真是咏絮之才。”他又凑近她耳边,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
小絮笑了起来,把他推进了屋子。
贾敏早隔着帘子探头偷看,见林如海气质风流,貌比韩掾,不免心中一动。
“贾小姐在绣什么呢?”星点阳光洒在林如海的身上,一时恍如天神般耀眼。
贾敏看得晃神,被那双含情脉脉的双眼看得脸上发烫,竟不觉羞愧,饧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
“是墨兰……”
回神后,贾敏慌忙收回目光,又恋恋不舍下死眼钉了他两眼,双手递上刺绣。
“墨兰?”
“墨兰是我至爱之物,小姐是要送我的么?”林如海接过刺绣,轻轻触摸布上的兰花,不管怎样看,他都无法将这韭菜与墨兰联系起来。
他只知道,若娶了眼前这位女子,将来封官拜相,仕途无忧。
贾敏听后心中一喜,脸上不由得露出甜蜜的微笑。
“只要林大哥不嫌弃,待文慧绣好了就给你送去……”
“翘首以待。”林如海露出爽朗的笑容。
贾敏本来也不是陈腐之人,登即对林如海一见倾心,不久之后,便私相授受,一直到后来,做了一对同衾同穴的交颈鸳鸯。
后来的后来,即是貌合神离,相看两厌了。
贾敏下嫁给林如海这样一个身无长物的白丁,当初有多欢喜,而今就有多懊悔。
寒门林家自林如海的父亲一代早已落寞,因当朝皇恩浩荡,多承袭了一代,本身最初一代也不过是个小小列侯,列侯又逐代降爵。内囊已尽,跟平头百姓也相差无几,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空有外壳套子罢了。
于是林如海只得参加科举来换取仕途。那贾代善看出林如海虽穷,乃是有才之士,一朝显达,名登高第,前途将不可限量,因而面上虽不悦,极力阻止,心里却也勉强成全了二人。
他旧日看过麻衣相法,擅相面之术,冷眼观得林如海才华虽高,为人的品德却低劣不堪,且不说相面,岂不闻古语道:“有才无德谓之小人”?
如今看来贾代善实乃有些许先见之明。
然而贾老夫人一听林如海是扬州的大才子,便自然而然联想到曾看的才子佳人的故事,也不顾别的,心里已属意二人的婚事。
贾代善不比其目光短浅,他起先极不同意贾敏嫁与穷困书生,原是对子女的一片痴心,可他忽视了对女儿的教育,后来无可奈何,木已成舟,他才惊觉生米煮成熟饭了,不得已将希望寄托在林如海身上。
他只得安慰自己,毕竟同样科举入仕的贾政,本可轻易考中探花,却只承袭了个五品官。
而贾敏其人不过是听了那东晋时期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便移了性情,身心不由自主,自比为祝英台,将那林如海比作梁山伯,剩下那些贵族公子,也不管认识不认识,她只当所有没得到她的人,都是爱而不得的马文才!
林如海长吁短叹道:“文慧,你何时才能允诺婚事,慰藉我在此处往返徘徊,不知如何是好的心情呢?”他一面说,一面轻轻拉过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那指尖传来的温热的触感,让贾敏面上绯红。
堪爱堪爱真堪爱,鸾凤情深如海,携手上阳台,了却相思债。
林如海对她立了山盟海誓,订了来世之约,贾敏便真心信任,开诚相待,其态度异常天真。
他的声音拉得很长,带着微微的蛊惑,接着道:“文慧,做我的妻子罢,我多希望我的德行能与你相配,我们从此就起居相依,形影不离,好么?哺育生子,白头偕老,一辈子不分开。”
贾敏迷迷糊糊答应了下来,要死要活的嫁与林如海为妻,纵是私奔为妾,也在所不惜!听着倒是文君红拂这样为爱反抗闺训礼教,实则不然,她当时心里只想做林如海唯一的妻子,而不是空有妻子的名号,因此不论林如海娶了几房妾室,她都故作矜持,充耳不闻,一心一意地守着自己的本分。
“妾身绝不是那种拈酸吃醋的性子,夫君也不必寻理由哄妾身,有便是有,无便是无,若是之前有什么红颜知己,不妨早些接进来,妾身和她们姐妹相称,和睦相处,以后一起吟诗作画、研习女红,岂不是一件美事?”
林如海听着,心内冷笑一声,面上却愁眉不展,叹道:“为夫深知爱妻深明大义,乃至贤之人,可……”他一面说,一面轻轻抚着贾敏的脸。
“上回一同去的晏太傅家,娘子还记得么?一个刘家的小娘子,中州长史刘航的孙女,折了枝梅花送予我,然而她送完梅花三天后,出门意外摔了一跤,从此她的左眼……”林如海指着他的左眼,笑着缓缓地道:“就看不见了。”
“这些人家的女儿,也不知道造了什么罪了!”
贾敏听着林如海的话,有些心虚,不觉瞪大了眼睛,忙回答道:“这不过是巧合……”
林如海看着她,冷笑道:“要真是巧合,倒便好了。”
贾敏听林如海语气不对,细揣此话,好似有疑她之意,忙安慰道:“你放心,从此我们的家事不由我娘管,我也不告诉我娘,从此各人管各人的可好?”她依偎在林如海怀里,低声道:“妾身既嫁与夫君,生是林家的人,死是林家的鬼,与贾家再无半分关系。”
林如海抓着她的肩膀,久久地凝视她的眼睛,贾敏有些紧张,直至看见他露出笑容,贾敏才松了口气。
她喜爱才子佳人的故事,更喜自比为佳人,然而她却不知,梁祝二人不因男女私情去忤逆天意,不去与父母抗命,他们宁可自己承受、忍耐离别和相思之苦,这是敬天,是尽孝。
后来贾敏作天作地,把贾代善原先欲将她许配给林如海的心也灰了一半,最后竟闹得要堂前三击掌,断绝父女关系,贾敏也全不在意,林如海却急得冷汗直冒。
俗话说,色不迷人人自迷,情人眼里出西施。
贾敏见林如海颇为俊秀,眼角含情,唇边带笑,周身上下自带一股风流气,倒也像极了风流故事里的俊俏书生,又受贴身丫鬟小絮的撺掇,亲手做了个助情的绣春囊当做信物,原是自己亲手做的,难免有些粗糙,作为回报,林如海也巴巴儿的带来家传的荆钗为聘。
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
贾代善得知,当时冷笑一声,抢过荆钗就丢在地上,讥笑道:“这木头簪子,闻着不香,拿着不重,一分银子买十根,可以讨十个媳妇了!”他左手拿着一支光润透亮的点珍珠发钗,右脚踩着被扔在地下的荆钗,对贾敏道:“要金钗,还是要荆钗,你自己拿定主意。”
林如海听了,又气又愧,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阴晴不定,跪在那里哼哼唧唧了一会子,终究低着头,什么也不敢说。
贾敏察觉到林如海的情绪,她忽地在林如海旁边跪下,拉着林如海一起给贾代善磕了个头,贾敏扑向贾代善的脚边,要去拿那支荆钗,她毫不犹豫地道:“爹,敏儿愿要荆钗!”
“文慧……”
这是贾敏的闺名。
贾敏,贾文慧。
“我希望我的女儿幸福,可是跟他在一起,你不会幸福!”他的眼神有些悲凉,一瞬间仿佛苍老了许多。
“我会的!敏儿会的!”
“你会什么?你只会后悔!”
贾攸在旁冷笑道:“四妹,亏官家还下旨让你彩楼招亲呢,瞧瞧,这件丑事要是传出去了,咱们国公府的颜面就扫地了!”
史太君忙来劝阻,贾敏瞪着眼睛大喊道:“三姐,这不关你的事!”
贾攸满心委屈不忿,待要发作,又强忍着,只是默默红了眼眶,心内叹道:“太太心是偏的,我又何苦来自寻不快!”
贾代善气的头脑发昏,恨他亲自养大的,最疼爱的小女儿不成器,贾敏是他四个女儿里最受宠的,也是因为她是他和结发妻子亲生的、唯一的女儿。
他叹道:“文慧,只有性情一样的人结为夫妻,才会得到幸福。”
贾敏抬起头,林如海心觉不妙,正欲阻拦,哪知贾敏突然大喊道:“可你不是很幸福吗?你跟母亲也不是一类人呀!”
“啪!”
贾代善最终竟要与贾敏断了父女关系,还是贾老太太与他大吵一架,才让贾敏风风光光嫁到林家,贾代善也因为这一件事落下病,不过数月,就给活生生气死了。
后来贾敏身在苏州,听闻贾代善死了,心里不自在起来,虽然早已经断绝了父女关系,可贾敏念旧,连续几日不舒服,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此时林如海也不在,竟没有一个人和她说话。
她的贴身丫鬟小絮瞧见,心里也不由得烦闷,想让她开心,又寻不着法子。左思右想,皆是贾敏玩烦了的,惟有这件,贾敏不曾见过。
想毕,小絮扬起一抹笑,便去到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的野史外传买了许多来,引着贾敏看。
贾敏未出阁时也曾见过这些书,本欲背着父母偷偷看,可一来贾代善管的严,二来又没有相好的姊妹兄弟同看,三来又不认得几个大字,翻了几页深觉索然无味,并不尽兴。
如今又看见了这些书,贾代善一死,又没有人可以管得自己,贾敏就像得了珍宝,丧父的阴郁心情顿时一扫而空。
小絮又千叮万嘱要她万不可叫人知道了,贾敏如听了佛音纶语一般,点头如捣蒜般的答应了,她把那些文字隐晦细密的,看不懂的,都给扔了,单留那些粗俗过露的,放到床上,以解不时之需。
贾敏看见其中一本名为《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她先前从未听说过,只见其中的扮闺门旦的名叫莺莺,贾敏认得那崔莺莺,正是元稹《莺莺传》里的崔莺莺,贾敏翻了几页,那故事却比之更催人泪下。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贾敏见林如海出了一天门,没个可说话的,便携了它,直走到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正看到“落红成阵”一句,只觉一阵狂风吹过,把树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地满纸皆是。她抬头,看见——
天上自由自在,比翼而飞的双燕,多么令人羡慕。
它们总是成双成对地在玉楼珠阁**筑爱巢,在金窗绣户间相互嬉戏低飞。
“拟托神灵逢好侣,人皆鹣鲽我孤单!”贾敏向长空高吟着。
她深吸了几口气,左顾右盼,确认没人发现,便悄悄地读了起来。
方寸之间,情文并茂,叫人读之落泪,见之动情。
之后贾敏日日夜夜抱着西厢记之类的书,读完每每觉得口齿噙香,与别书不同,她自比为崔莺莺、关盼盼等风流红颜,甚至是超越她们的绝世佳人,比崔双文命更苦,更凄美哀婉动人,平常和私下听戏时不觉听到“你在幽闺自怜”几句: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贾敏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仿佛听到了来自仙界的音乐,她的身体似乎也飘了起来,贾敏便止住步,侧耳细听,不觉点头自叹,又听唱道是: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稍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听了这两句,贾敏的脸颊红了一片,不觉心神动摇,自感身临其境,因此这双腿竟令人羞耻的站立不住。
“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她越听越发如醉如痴,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的滋味。
只恨不能亲自提笔,也来书写一二篇章。
当晚,她就梦着她朝思暮想的林如海,连好久未见的问候也没有,二人抱着不知不觉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