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调查,两人此次行为纯属个人意志并无任何组织。持刀男子正是海滩恶性杀人事件受害者的亲友,另一名谎称是受害者亲友实则身份不明。之所以从佑真下手,是因为该事件涉嫌新人类团伙作案,而网络上有陆缆之女儿的照片,更有消息传言她身处慈恩疗养院被明日方舟的首席工程师照顾着。民间憎恨地将新人类的制造者、明日方舟的工程师贬喻为死亡制造者,自然而然有人把对新人类的恨意转嫁到了工程师身上。两人总共花费了一周时间部署了这次行动,先买通试药人,然后利用试药人的身份混进疗养所,一个负责挟持迫使其露面,另一个隐蔽在高楼使用改装枪发动攻击。
虽怀疑佑真所处方位的泄露与宁负有关,但到底想不通以宁负的实力这样做的目的。安全起见,叶瑾彤还是选择了最稳妥的方式,安排三人当晚转移至灋牧会的地下实验中心。
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回荡在暗橘色的宽敞隧道里,柏舟抬起头,数米高的穹顶式天花上除了照明、通风、消防还满布着摄像头与喷射口。
“电梯到了。”艾可道。
柏舟收回目光,快步上前,跟随艾可迈入粗犷的钢筋升降梯,冷白的灯光里机身一沉,钢筋的响动从梯井深处传来,锈迹斑斑的铁门罅隙里透出一股机械特有的味道。柏舟看了一眼身旁不言苟笑的艾可,感到他不大想说话,她来得仓促,只听说发生了些意外,为了安全起见,她必须立刻撤离。
“到了。”电梯停住,艾可拉开铁门,柏舟看见半弧形的三段阶梯的尽头连接着一个密封的大门。艾可道:“你暂时就住这里,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最好不要乱跑,很容易迷路。需要进餐里面有餐厅,有问题可以打电话问接线的工作人员。”他领头推门进入实验室。
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温暖如春、恍若白昼的内间与外间截然两个世界,灰地白墙的长廊纵横,每条线上都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实验室。
柏舟随着艾可熟稔穿过长廊来到一片宛若露天的绿地休息区,青草的芬芳使人心旷神怡,足下草地柔韧的触感让柏舟由衷地感叹道:“这儿的储能光导管做得太好了!这么深的地下——生态循环系统也很完美!”
艾可望向那张带着笑意的脸,百感交集,他俯下身,摘下一朵草地里的小野花递与柏舟,“送给你。”
柏舟有些愕然,缓缓接过花,“谢谢……”绽出暖意的眉眼却在无意地一瞥中被冰冻。
明哲停住了话头,看着不远处手握鲜花的女子,站住了。
叶瑾彤望向柏舟,恭谨朝她颔首,“师母。”
柏舟尴尬纠正道:“叫我柏舟就行。”
“那,那怎么行——那——要不,我也叫您老师吧……”叶瑾彤说。
柏舟不言语了,转过脸看明哲正愣愣地盯着她颈脖看,柏舟下意识捏住了颈脖上的小舟挂坠——这是二人约定私奔的前一天,海潮送给她的。
叶瑾彤道:“你和老师先聊,我去看佑真。”她向艾可偏了偏头,艾可道:“你先聊,我去去就来。”
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柏舟道:“她好些了吗?”
见明哲沉吟不定,又道:“我知道你怪我——怪我违背了你的意愿把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知道错了,所以我才那么反对新人类——”
“你的这个项链——”明哲打断了她的话。这大概是佑真当日被迫做意识转移时落在陆缆之那里的。
柏舟捏着项链道:“你还记得这个吊坠?因为是你送我的,我一直戴着……”
明哲的眉头皱起又展开,展开又皱起,“……你——可以不可以——把它还给我?”话说完才发现嗓子十分暗哑,明哲清了清喉咙。
柏舟僵着脸,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尽然都是震惊地反问。
明哲低下头无言以对,说真话,告诉她这吊坠里有秘密而她已不放心交予她?还是说假话,让柏舟误会她对她还有那些因爱成恨的感情?
果然柏舟的眼泪直直落下来,“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你误会了。”明哲说,“不是因为情感的原因……”虽说不是情感的原因,但想到佑真,她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当然也是不想她误会……”
柏舟低头攥紧了颈项的挂坠,双眼却冰冷无光。
“柏舟,喏——给你的,现在不能拆,明天再拆,记住了!”
许多年前,她从海潮手里接过那只发旧的小盒子,“是什么?为什么明天才能拆?”
海潮微笑,“属于我们的希望之舟,明天正式起航。”
她永远记得两人开始的那个闷热夏夜。
暑假里实验室只有她和海潮,一整晚海潮都在做观察笔记,她却有些心不在焉。就在前一天,被女生喻为白马王子的魏正义向她表白了,魏正义的母亲在本校教务部任职,父亲在教育部,都传言,只要成为了魏家的媳妇,将来公派出国的名额一定在列。
海潮专注地盯着实验报告,丝毫没有察觉身边人的异样,惊喜地道:“柏舟,你看!接入后小白鼠的神经信号传输速度明显加快了!”
柏舟的走神很快被没有得到回应的海潮发现了,“想什么呢?”她问。
柏舟回过神,微微一笑,“你在国外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回来?”
“以前是因为实验需要。”往日柏舟都称她为老师,今日却称她“你”海潮假装没有留意,说:“这里埋藏了很多人类的奥秘,并且有相应的注解,这在别处几乎是无迹可寻的。”
柏舟并不关心她口中的注解,道:“现在呢?”
海潮的目光短暂地在柏舟脸上停留了片刻,目光落回纸上淡淡道:“也许是觉得这里需要我吧……”
“是的。这里的落后、愚昧、封建、禁锢……处处都在等待着你这样的人来改变。”
柏舟的目光火辣辣的,海潮不禁皱起眉头笑道:“你看东西情感色彩太重了。”
柏舟没有听出她的言下之意,转过身,背对着海潮低声说:“只是因为看待你才会这样。”
海潮看了一眼窗外,“很晚了,回去吧。”
“我拒绝了魏正义……”柏舟无视了海潮的建议,“他问我为什么……是不是有了喜欢的人?”柏舟转过脸朝海潮看。
海潮正要开口,“啪”地一声,屋里漆黑一片。跳闸了。
柏舟没动,循理这时应当及时关闭实验器具,海潮却也默然站着,月光照在这美丽少女的脸上,纯洁脱俗一如月华仙子,海潮有些入迷了,明知道这少女的爱来源于仰视,无论是对国家还是人,看似至情至性实则出于以理性为底色的强者崇拜,这样的性格注定了她将受缚于眼前的“真实”,若无勇气必然悲剧的命运,仍是怀抱着一丝对爱情的向往情不自禁地沉沦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去国外吗?不仅仅是因为那里自由的空气……”柏舟悄声,“我想更加靠近你……”
“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是我的学生……”海潮终于说。
“你在我心里一直都不是老师……”柏舟侧过脸吻她,海潮后退了一步,被她抵在桌前,扶着桌面的手缓缓揽紧了眼前人的腰。
柏舟捏着项链抬起眼问道:“所以我们那些过去都不算了?”至此后每个晚上,她们都躲在实验室里疯狂地热吻,那些生命中最勇敢的决定,那些混杂着**的爱情回忆,那些她以为永远不会结冰的东西。
“不是不算,是只能算了。”明哲说。
“如果没有她呢?”柏舟不死心。
如果?如果她从没有佑真,她将是那个带着对这个世界的绝望,封闭自我的行尸走肉。佑真就像一缕阳光,照进了她暗无天日的世界,跟她在一起的日子,是她这么多年来,最快乐自由的日子,她无法想象也根本不舍得做这个假设。“没有如果。”
“如果我和她同时出现呢?!”
“这种比较对你和她都不公平。”
“我要答案。”柏舟坚持。
明哲只好缓缓地说:“也许,明哲的意义,就在于佑真吧。”
“可是你根本忘了,谁才是真……”柏舟扯下项链,重重交还给明哲。
……
在休眠舱休息一晚后,舱体检测佑真的各项机能恢复平稳状态。
“杀死新人类!”“要公平!要正义!”“血债血偿!”
明哲坐在试验厅静静看着屏幕上军方和上百名示威游行的激进分子对峙的片段,大街上烟火四起,有人受了伤,有人躺在地上。人们头戴白色头巾,高举着的标牌,激烈摇晃着打了叉的明日方舟图标的旗帜,嘶声怒吼着,满脸愤怒。
“别看了……”叶瑾彤关掉屏幕。
“我想带真真离开越港……”明哲握着拳道。
“你们俩现在出去不安全,而且——不仅仅是你们不安全。现下,似乎只要有人意图伤害你,无论是谁,她都会——”
“她没有恶意,也并不危险!我会控制她……”明哲解释。
静默的空气降低了承诺的说服力,工作人员来提醒,“叶姐,她醒了。”
二人来到大厅,佑真正呆呆地看着屏幕。
叶瑾彤关切地问:“你感觉怎样?”
佑真转过头,无甚血色的脸上,一双明亮得略显亢奋的眼睛,扫过叶瑾彤时,她不禁有种被看穿了的寒意,佑真依然不能发声,只是朝她做口型,叶瑾彤一再看不明白,一旁的明哲说:“她说好多了……”
佑真闭住了口,拾起叶瑾彤的手给她写字。
叶瑾彤看看明哲道:“那瓶实验体在明哲那里……”
“我去拿。”明哲转身去取。
门闭上了,叶瑾彤才道:“你要问我什么?”
徐徐伸来的一指终于停在了叶瑾彤的额心,叶瑾彤眼前一黑,天地间只剩下一双明亮的眼睛——
明哲再次推门进入的一刻,叶瑾彤正一脸严肃直直站着。一旁的佑真靠在椅背上,正捧着一本书看。
明哲感到有些不对,上前问道:“怎么了?”
叶瑾彤仿佛骤然受了惊吓,白着脸摇了摇头,撂下一句“你陪她”疾步离开。
明哲犹豫着把温懐交给佑真,佑真放下书,把培养皿放在腿上,隔着玻璃抚摸她的脊背。
温懐也仿佛若有感应一般心跳加速。
“真真,你不恨我却要这样,是害怕离开我吗?”明哲轻声问。
或者其实最初连佑真自己也误解了,与其说她的怨恨是冲谁而来,不如说是对自身命运的一种挣扎、反抗,反抗这张相同的脸、相同的命运。甚至不需言语,这些日子以来的点点滴滴、种种细节就足以剥落那些怀疑,没有人比佑真更清楚情感的真相。之所以将错就错,不过是因为她发现这副身体时日无多。
佑真抚摸玻璃的手指停住了,明哲俯下身,轻轻撩起佑真的秀发。面颊的疤痕让佑真侧头避开了明哲的视线,她那过分明亮的双眼充满忧伤,明哲的吻轻轻落在她颤动的双眼,继而移动到佑真面颊的疤痕,她满含心疼地啜吻着那令佑真难堪的狰狞,大概是佑真的柔驯促使那啜吻进一步转深,猛然感到耳垂上的湿热,佑真惊惶地转过脸——好像已经来不及了。她仰着脸无助地回应着唇舌的纠缠,极力想要睁开沉重的双眼,却只是越来越软,越来越无力,任由她找到了钻进她灵魂的缺口。
明哲等这一刻许久了,上一次遥远得像上一世。佑真的双手在推她,但那种力量的抗拒反倒更像是一种邀请,直到口中的疼痛传来,她才按着嘴唇,迷惑不解地停下,佑真一张脸涨得通红,放下了温懐,才带着喘息落下地,腿是软的,却还是勉强走了两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明哲心疼又难过地说:“我不碰你了。”
佑真张口,极力地想发出声音,几番艰难地尝试后,终于道:“这副……身……身体……”她始终说不完全,发出的音色也暗败沙哑,每吐出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在凌迟明哲的心,佑真摇摇头,力不从心的悲哀让她红了眼眶,她索性闭上嘴,抬起了头。
仿佛天地间倏忽流过一丝电流,明哲意识到不对时,脑里已响起一把声音:“明哲,这副身体已经走到末路,我陪不了你太多时间了。外面的世界,已经容不下你,在一切崩溃之前,我会送你们离开。带她一起走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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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五十八章